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云常常徘徊在水天之间,我却什么也没有。惨白的天空是一片荒芜的沙漠,有时有鸟飞过,那时候,我会被吓到,于是整个神经都陷入消极的紧张状态。不得不说,这样的生活平静,但我也乐得这样,这种复杂的情感在每个人心中都有着,然而并不一定被滋养出来……说起来,我是怎么看到《家》这本书的呢,我已经忘记了,确确实实地忘记了,然而每当我翻开这本书的封面的时候,上面有着一排写得很不像样的字,这一排排字是谁的手笔呢?我不知道,我已经不记得了,一点也不。然而,我调动我全身的细胞以支撑我的思维,这总会记起一些东西吧……
我不知道是2018年还是2019年,总之是那段日子,太阳很旺,透明的光线在宿积的雨水的作用下变成彩色,斑驳的色彩照在绿油油的世界里,一切新奇的事物都冒了出来,像一朵朵盛开的蘑菇迷惑着我的视线。温哥华的空气是很清新的,一切都仿佛是朦朦胧胧的,也像极了但丁笔下的地狱,因为太过湿热,人们在这片阳光的暴晒下倍感煎熬,所以都感到火焰在一点一点地烤着他们的肉,直把他们身体里的体液一扫而空,所以,温哥华的居民直把这样的天气称为“地狱日”。
这时候但丁的读者们就开始大肆地诵读但丁的诗句“进入此门者,放弃一切希望”“在人生的中途,我迷失了方向,走进一座黑暗的森林”“通过我进去万劫不复的人群中”云云,是在这段日子里数见不鲜的文化活动,人们就好像爱尔兰人纪念布鲁姆一般,进行着这样奇怪的祭典活动。
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温哥华的民间文化太过疯狂,让我想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度过这段日子,所以我就来到了中国的上海,毕竟我也是华人嘛。
上海是一个有特点的大都会,这里的人都喜欢穿西装,喝咖啡,我在这里看不到什么中国的元素,至少是常规意义上的,但是因为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曾是上海人,这就让我倍感亲切,我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漫步,像一朵孤独的云。
我开始追寻一些东西,关于这个城市的模糊的印象,断断续续的蒙太奇,云里雾里的远山淡影在我的印象里浮现,这才是中国的样子。“山水”,里尔克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论述这个充满审美的艺术性的客体,在中国,这已经超越了艺术的范畴,成为了一种人生的寄托,不然,“纷纷开且落”的平凡人生,对一个充满浪漫想象的民族太没有吸引力了。
关于中国,我又知道点什么,或者说,当我们在谈中国时,我们在谈些什么?这本身就是一个很上海的句式,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很为上海人所喜爱。通过这句描述,我想你应该也会肯定我对中国是有了解的,当然,我也肯定不是专家。
中国现代文学有一位作家——巴金,我格外喜爱他,因为我的父亲是巴金研究的专家,在整个北美,我想都没有人能够比得过他,他曾经写过一部专著《巴金的接受史——理想主义与启蒙与中国》曾经在美国华人圈取得巨大的声誉。这样一个作家到底有多大的魅力呢,我正是想证实这个才来到中国的上海度假的。
上海是一个唐诗宋词元曲里匮乏的城市想象,当然,从历史的角度来说,这个地方一千年以前只是一片微小的乡村,是一片荒芜的乡村,鲜少诗人词人的涉足。对于一个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盛唐阶段的人来说,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其实也差点意思。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流云。逛完了巴金文学馆,我在想我要去哪里逛逛,还是算了,我点了一杯冰咖啡,坐在这个城市的座位上,我感觉我无比渺小。
此时上海的大气也很是明朗,透明而又橙黄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此时伴随着干热的风,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充满了一种聒噪的声音。
如果我还注意不到这声音是在呼唤我的名字的话,我也太粗线条了。我注意到一个穿着休闲装的男人,他的眼睛正注视着我,就好像我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这真奇怪,我想。于是我的脑海里又涌现了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2010年我也曾到过上海,那时候我被上海师范大学邀请做一次学术演讲,那时正是冬天,上海的冬天是晴朗的。那时落完雪的一个下午,我来到这个学校文学院的一间宽敞明朗的报告厅,做一次学术讲演。那时候,他正是我的主持人,我记得他的修养很高,程度也很高,那时他正留平头短发,两颗大大的眼睛闪闪如岩下电,两侧的红红的脸颊如同打了蜡,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
没想到他还记得我,我感到倍感惊讶,同时也伴随着强烈的感动,于是我向他走去,他也向我走来,我们提议去吃个饭,他提议了一家东北烧烤,于是我也很乐意地同意了,我们坐着车,穿过拥挤的路段,繁华的无尽街道在我的视线中连绵不绝又一闪而过,时间快速穿越,不变的是永恒不变的悠久天空。
我看着天空,天空上没有什么,也许有藏在天空的裂缝里的月亮,但是它还没有冒出来,还没有放出它的光芒来。如果说太阳光如同一位老人热乎乎的手掌,那么月光就好像一位女士暖洋洋的手掌,后者比前者更加让人觉得温和,只是没有那么亲近。我看见纯净的天空上,有着雪白的流云,他不断地在宽阔的天空上游动,如同池塘里会吐泡泡的金鱼一样。“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的奇妙感觉,此时正在被我所感到。
烧烤摊上全是人,到处翻动着的都是人的身影,他们或者大声嚷嚷,或者佁然不动,或者对碰着酒杯在聊天,或者孜孜不倦地烤着烤串,有的则用筷子夹着锡纸上烤鱼的肉,这里的食物真是十分美味,这里的确很有烟火,我开始喜欢上上海这个地方了。
我和他也聊天聊得津津有味,在这一片地方,我尽管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依然十分快乐,十分尽兴。月亮慢慢地从云的荫蔽下钻了出来,悄悄地,细细的,静谧无声地。我看着这月亮,好像看着一段被时光打磨得极具历史感的文物,“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差不多是这样的感觉,我感觉这种感觉颇具沧海桑田的感觉,同时也具有一种淡淡的诗意。
装着啤酒的杯子是黄色的,像把月光储存了起来,上面飘着些浮沤,像一抔月球的尘沙,我把它高高举起,月光正从里面透了出来。
酒散饭毕,我回到了酒店,我直接瘫倒在床上,这真是十分辛苦的一天,但是也留下了十足美好的回忆,于是微笑,喝一大瓶水,倒头就睡。
第二天,我将去访问复旦大学。我来到复旦大学的大门,十分气派,充满了大国气象和学贯中西的气质,我以前从未来过。
复旦大学是一所革命的大学,它的历史在中国老牌的高等院校里不算最顶尖的,然而,它有着一大批共产党人的足迹,陈望道就是一位非常好学和博学的先生,在我的印象里,他曾担任过复旦大学的校长。
我依旧看见天上的白色游云,他在天边漫游着,无边无际,我感觉他比复旦大学的校门更加高远。我这时也听见学生们自行车地鸣笛声,这时我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校园。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在复旦大学相识的,他们的相识也像许许多多甜蜜地初恋一般,如胶似漆,容不得半点别人的存在。我重新回到这里,就好像回到我父母的怀抱一样,我感觉非常亲切。
我在朋友们的叙述中听闻,父亲与母亲的相识是在上海的雨季,那时正值“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他们正是在那段时期遭受了人们的不理解与迫害,才在仓皇之中逃出了国门的。
我的生命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清楚我属于哪里,温哥华的天气确实非常晴朗而温和,我也曾在那里生活过许许多多的岁月,然而那些岁月,却不能给我日本人经常说的“实感”,作为一个母语是中文的人,却需要学英语,并且要将欧洲的文化作为自己的立家之本,这不是就是华兹华斯笔下的游云吗?我颇感到些无助,然而毫无办法,我现在说的,也并不是中国的语言,也不是纯正的英语,而是一种宁馨儿,一种二律背反般的宁馨儿,正如我是中国文化和加拿大文化的宁馨儿一般,我感到颇为无聊了。
我走进了复旦大学的教学楼区,我感受着中国大学的青春气息,这里有很多本科生在上课,老师说的是非常标准的普通话,没有一点口音,和我这种说话的语音丝毫不清楚、不纯净的局外人丝毫不一样。
我听着一位40岁左右的年轻老师讲课,他讲的是哲学,似乎正在讲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因为内容大概是与《道德形而上学奠基》相关联,很年轻,他却已经十分老练,丝毫有一点压力,尽管外面有一位形迹可疑的老男人在瞵视着本该风平浪静的课堂。
我走进了复旦大学的校史陈列馆,这里陈列着一个救亡图存中的高等院校的全部历史,尽管往事如烟如梦,却也留下了许多痕迹,我在其中一张玻璃展示柜里看到了一张自己,那是我父亲的字迹。
我父亲的手迹向来很有特色,像龙飞凤舞,很像中国唐代书法家怀素的狂草,中间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气氛与风格,这是向往自由的气息,这是向往风骨的品格。
父亲的出走不是偶然,他是极度难以忍受国内压抑的气氛,当时的中国尽管社会矛盾缓和,社会治理能力尚可。然而知识分子却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他们无非与无产阶级和农民阶级保持步调一致,因为他们的视野无法让他们享受普普通通的快乐。我理解父亲,他是为了自己的坚守而离开了这里,然而,这却造成了我的无根,我随风飘扬,如同原野之上的无名野草。
我到底是怎么看待上海这个地方的呢?我想,我不是很熟悉它,也许我的童年曾在这里度过,然而我的记忆却早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陈旧而破败的记忆在我的头脑中搁置而几十年,我无法再记忆起关于这座城市的任何内容,我也无法对这个地方品头论足,没有根据地乱说一气,但是,有一种东西我是可以肯定的,我喜欢这个地方,如同我在这个地方诞生一样。
我的头脑突然飞速旋转,被尘封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一切都在我的头脑中展开,我的两只昏黄的老眼似乎也将一切都铺展开来。
我看见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子,小屋子里堆满了书,书的页面已经受潮发黄,书的封面已经落满尘灰。我的父亲正在奋笔疾书,一个一个歪斜而扭曲的字在稿纸上排列,像一个丑陋的男人乜斜着眼睛一样。
文章我那时真百无聊赖地在父亲的房间里玩耍,我那时目不识丁,并不懂得书中的内容,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小孩玩玩具一般无聊地玩着那些书本。父亲此时会温和地告诉我不要动。这时我便会跑出房门,到屋外更加广阔的空间中去玩耍。
那时有几个孩子与我是“莫逆之交”,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那时只有八九岁,而其他两个和我玩得好的孩子都是十二三岁,他们却没有欺负我。他们其中有一个是干部子弟,另外一个则是普通的农民子弟。
我们会玩抓人的游戏,在下午灼热的空气下,显得非常热闹,我们会玩得大汗淋漓,同时也玩得酣畅淋漓,之后我们会聊天,会抓蟋蟀,会抓螳螂,也会到河里去捞鱼、摘野草、摸豆子……每一天都是非常的热闹,那时我们还会用网诱抓“麻将鸟”(麻雀),在跑闹了一天之后,井里的活水是无比清凉而甘甜……在小时候,那个上海都市外的郊区的一间小房子,是我的归属,我丝毫不会感到我像一朵随处漫游的游云,丝毫不会。
等到我十岁那年,我们全家一起搬去了上海的都会地段,我的两个小伙伴非常舍不得我走,用依依不舍的眼光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紧紧地握成拳的手里抓着些什么,有一种舍不得的心理。那时,他们是很坚决的将手一倒,握成拳的手一松开,感觉有一点重量又很结实的东西掉在我的手上,五彩缤纷的,很好看,我打开了他,很是怀疑地尝了一口,香香的,有一股我以前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在那以后,我去了上海的都会地段,才知道那叫奶糖,可不便宜,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弄来这么珍贵的东西的……
“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结束了,中国的文化环境变天了,曾经较为开放的文化氛围荡然无存,社会上对于知识分子的打压和歧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我的父母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只是在黑夜里无望地痛哭,然而,好景不长,他们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的好朋友一个又一个地受到打压、受到迫害,有的甚至身陷囹圄。时间再也容不得父亲和母亲的等待,如果再等,一切都会完了的!
那时我和父亲和母亲来到了港口,海洋阔大无边,只有天空和海水映入我的眼帘。白色的巨轮是一只钢铁巨兽,我很害怕这个未来,这个未知的未来。
父亲和母亲上了船,我看见陆地渐行渐远,直到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殆尽。我知道,我估计是不再有机会回到那片土地了,或许是永远……
我发呆发了许久,那个解说员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异常。我此时已经意识恍惚,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字一句地,非常努力又非常吃力地,将我的故事细细地讲给了她听。解说员很爽快地笑了笑,于是请示馆长将我父亲的手迹赠与给我,我感到一种亲切的感觉,就好像我童年的玩伴和那些愉快的回忆从来没有离我远去,我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表示感谢。他们也回应我一个微笑,示意我一路走好。
魂兮归来,我终于不再孤独地飘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