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了小董。
他的父亲嘱托我照顾好他,可日本人刚走,我连自己的账都难以开销。奈何这是他父亲的意思,我也只好从了。
小董的父亲与我在长沙相识,他没告诉我他的名姓,我只知道他在家里头排行老五,排里的人便给他冠了个“董老五”的名字。那时是日本人第一次打来长沙。我是个军医,我师傅在长沙东北几里的一个镇子张罗了家战地医院,我在那儿打下手。
那天乌云出奇的走了,太阳出来打个哈欠,给天挂上了蓝布。我刚给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娃截了右腿,血腥味实在压得我喘不过气儿,师傅便让我到门口透透气。医院门口躺着许多伤员,如围棋棋盘上的棋子般,星罗棋布。我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根洋烟叼上,又从里面掏出个钢制的翻盖打火机点火。我猛吸一口,烟草劲与欣甜的空气一齐灌入了我的气管,在嘴里回味几番,将废气儿吐了出来。我四处张望,着白衣的医生不断在门里门外窜过。门槛早被锯了,它被锯之前,已有几个人在这儿磕掉了牙。
这时,我余光瞥一个年轻人蹲坐在门旁,嘴里叼着用纸卷起来的烟卷,手里的火柴罢了工,怎么点也不着。他的军服脏兮兮的,灰头土脸,眉间竖着道三四分的疤,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章早已磨掉了色,他皱着犀利的眉眼,仿佛在和火柴较劲。我走上前,将打火机递去,他仰起土黄色的脸,愣了几秒,随后将火柴揣进裤兜,站起身子,把手指修长的手在军衣两侧抹了抹,吸吸鼻子,双手接过了我的火机。
“谢了,兄弟。”他吸了一口,随后口齿不清的道谢,嘴里的烟卷差点因此掉下来。
“随手的事儿。”我蹲坐在他身旁,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说起来,军里吃得饱吗?”我把烟夹进指缝,吐出口烟气,将烟灰抖进石阶的缝里。
“能吃饱就见鬼了,我昨天才吃了两个窝头,有一个还是从死人身上捡的嘞。”他有些自来熟,一旦话匣了打开就停不住。
“听口音你广东的吧,日军占了南洋,广东应该也守不了多久了。”
“东莞的,我爸是当地地主,搞布匹生意的,他花了三根金条给管事的长官,免了我的兵役,但我还是偷跑出家,投了军,不为别的,就冲我爱这个国,我打过北伐,见过先总理,自然晓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仍需努力。’的道理。”
“这么说你该三十了,看着不像啊。”
“亏我爹娘生了张好脸,城里不晓得多少女孩追我哩!”说到这儿,他被烟呛了呛。
“慢点儿。对了,我叫孙立民,你随便起个绰号叫吧。”我站了起来,伸出了左手。
“行,你叫我老五就好。”他握了握了我的手。他的手并不糙,倒是出人意料的软。
如此,我和老五算是熟络了,他们连队就驻在医院附近,我也是找不着事儿干,工作空闲便常去看望他。慢慢我发现,他似乎是我在军里唯一的朋友。既因为战地医院压抑过头,又想日后有点儿趣事儿,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师傅买通了关系,将我调到了老五排里做军医。
也许是国父先灵在上吧,经了几次日军的火炮,连里边伤的人都很浅,遭重伤的也是致命,我竟成了个闲人。
月末时,日军来了一次十分猛烈的进攻,连里死了不少人。我医完伤员,来到战壕里休息,碰巧的是老五也在。他没怎么伤,唯被炮弹片划破了头皮,我给了他一大捆绷带,他将余下来的缠了又缠,替了他发臭的绑腿布。
他倚在掩护壕门口的木杆上,嘴里嚼着窝头,那杆从日军那儿缴来的步枪挂在胸前,作挂绳的是他从脑袋上换下来的绷带,新上的绷带在他土黑的脸上显的异常白,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乡下来了个公主。老五抬头看了我一眼,将手里的窝头对半儿拆开,举到眼前仔细对比了一番,伸手把大的那一半给我。我接过窝头,塞进嘴里,点头示谢。
那天最令我记忆犹新。我们在一块儿竟没有讲话。或许是因为他失掉战友的原因吧。那天之后,日军围了长沙城,将国军都赶进了城里,我被调离了部队,接手在城西师傅新摆的医院。师傅离开了长沙,重庆有个大官得了胃病,点名要他去治。我也忙碌起来,伤员愈来愈多,好在《日内瓦公约》不让打医生,不然这儿的白大褂早该绝迹了。
在医院,我又一次见到了老五,这是我们第一次在长沙城里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约是下午,我刚处理完一个肚里进流弹的人,没擦几道汗,下一个伤员又被抬到了手术台上。他的肚子破开了,一根肠子挂在外面,左胸也有个伤口,一直在淌血。我刚想让助手将这个没救法的伤员送走,忽然瞥见他的脸。是董老五。
我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绷带做的绑腿沾上了几滩污泥,眼皮紧闭着,鱼尾纹里嵌满了土灰。我在老五的衣兜里一阵翻找,寻得了一个钱包。可现在不是看的时候。我不想他的尸体和其它死者堆在一处,但四周也没个安放地儿,无奈,他的归宿最终还是乱葬岗。我将老五的钱包收起来,企图用医人让自己麻木,我高估自己了。眼泪连个征兆也没露,我已经麻木了。回想我们相识的一个多月,也没什么值得回味的,这友情只是孤单的情绪砌起来的吧。我忽然识到,这些天来,我只是默默的拿他作个倾诉口,将工作上的烦心事尽抛给他,极是可笑。
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苦罢了。
好在薛将军给日本人打退了,我才侥幸离开长沙。我本打算到重庆找师傅,但从住店的伙计那儿打听,我才得知师傅医的根本不是什么大官,反而是一个混黑道的,没医好,教他手下给投进长江里了。
如此我便无了依靠,只得拿师傅的遗产在重庆混日。幸而师傅留下来的首饰多,我拿去押给典当,获的钱足以让我勉强过个三二年了。
那一年,日本人投降了。我在重庆的老宅里收拾行李,打算去南京,接过师傅经营的诊所。我在衣柜的最深处扯出一条白大褂,沾了些干涸成褐色的血块,那口袋有块儿突起,我伸手去探,摸索出一个皮革钱包来。琢磨着,我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东西,手不自禁打开了包。夹层里没钱,倒是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国父的半身照,是一九一三年在日本拍的那张。翻过来,背面写着行国父遗嘱,看得出来是一撇一捺用心思写的。它后面盖着张染了水斑的照片,虽然花了,但依稀看得出来上头是个白净的男孩,着西装,极是板正。
我心尖被针扎一下——这是董老五的钱包,我从他遗体上顺走的。他先前向我展示过这张老照片。我又忆起那尘封的回忆来。
那时我们还在长沙城外。劳工新修了一处战壕,我们排被安置进去。老五和我坐在壕里,不知我和他聊了些什么,老五忽拿出他那张照片来,它还没沾水。
“我家大儿。他轰走了好几个教书先生,婞的很。”老五指了指。
“毕竟是儿子嘛,难免的。”我笑了笑。
“那可说好啊,如果我没了,照顾好那小子。没钱他可过不活。”
“你在讲什么活?”我拍了一下他的头,“哪有这么一天?不要乌鸦嘴。”
老五叹了口气,摇头笑了笑。
他儿子的照片背后写着他家的地址。我停了去南京的行程,一路赶到了东莞。老五家所在的村子,萧条的很,门口一棵老槐树,枯死了,几只麻雀停在上头。
我踏进村,全荒废了。老五家的大门很是气派,但左边的石狮子是空的,教人搬走了罢。推门进去,院里的池塘干涸了,一个树桩杵在池边上。里屋的门槛灰积了几层,堂屋里,董家老祖的画像挂着,身上是清的官服,脸遭人泼上了墨。东厢房的门锁着,我一脚踹开了他,落了许多灰下来。
一具干尸趴在地上,我将它翻转过身来,是老董的大儿。他白净的脸不复了,颧骨瘦的高挺着,干瘪的皮肤呈灰白,虽比他爹走时干净,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身上穿着一身西服,衬衫脏了,生出一股臭味。这味道我无法形容,它不如医院里伤员的血腥,却是极难忍受。小董遭饿死了。
我走出门来,点了根烟,心里叹了一阵。直到烟自然灭了,我才离开。我又路过了那棵枯死的槐树。它的枝条缠起来,像一张尖叫的脸,欲说出什么话来。
一切都无从而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