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日子,是拴在苹果树上的。不是三两棵,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无际,春华秋实,养活着灶膛里的火,饭碗里的饭。
开春,园子先醒。花骨朵儿憋着劲儿,噗嗤噗嗤,粉白就炸满了枝头。空气稠得粘嗓子眼儿,全是那甜得发齁又带点生涩的花粉味儿。父亲就在这片花底下忙活。疏花,是个磨性子也磨骨头的活儿。他腰弯得像张用久了的旧犁弓,在花枝间慢慢挪。小剪子“咔嚓”一声,又“咔嚓”一声,干脆又单调,剪掉的,是那些挤挤挨挨、注定长不成气候的小花苞。阳光透过嫩叶子,落在他洗得发白、肩膀磨得透亮的蓝布褂子上,光斑晃得人眼晕。汗珠子顺着他额头上犁沟似的皱纹往下爬,滚进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蜜蜂在头顶上闹,嗡嗡声密得像是阳光自己在叫唤。我常在树底下仰头看,树皮的糙劲儿蹭着脸,有点扎。有时也踮着脚,学着样儿,揪掉几个够得着的花苞,手指头黏糊糊的,带着股青苹果皮似的生味儿。那时候,只觉着好玩,哪知道父亲剪掉的,是土地定下的生死簿,是日子压下来的份量。
花落了,指头大的青果子就怯生生地藏在叶子底下。夏天一到,树叶子疯长,浓荫跟厚厚的绿毯子似的,把园子捂得严严实实。碎金子似的阳光,筛了一地。这方天地,才真真是我的。爬树,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手脚并用,粗糙的树皮蹭着小腿肚子,火辣辣地疼,留下几道浅浅的红印子,像被树咬了一口。爬到高处,找个牢靠的树杈子骑稳当,世界就矮了半截。头顶是密匝匝的绿,阳光在叶缝里蹦跶,晃眼。风一过,满树的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像下着一场绿色的急雨。四下里静得瘆人,只有远处知了扯着嗓子干嚎,“知——了——”,“知——了——”,一声长一声短,叫得人心里头空落落的,又莫名的踏实。这静,是树根在泥里使劲儿,是果子在偷偷鼓胀。
在树上待久了,手就闲不住。眼睛总往那些长得溜直、精神头十足,却被父亲骂作“懒汉枝”、“白吃饱”的徒长枝上瞟——它们光长个儿,不结果,净抢养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痒劲儿就从心里头拱上来,带着点做贼似的小兴奋。瞅准一根粗细趁手的,两手死死攥紧了,牙关一咬,全身的力气猛地往下一撅——“嘎嘣!”一声脆响,震得虎口发麻。断茬的地方,立时沁出一点清亮的汁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生苹果涩香,直冲鼻子。这声响,像把钥匙,哗啦一下打开了个新天地。跳下树,手里攥着这根沉甸甸、树皮粗剌剌的棍子,脚底板都轻快了三分。管它是孙猴子的金箍棒还是梁山好汉的哨棒,这会儿,它就是我的令箭!学着戏台子上武生的架势,单手提棍,煞有介事地背在身后,就在田垄间撒开丫子疯跑。垄沟是汹涌的大河,杂草是埋伏的敌兵,脚下的泥土被日头晒得暖烘烘、软乎乎的。跑得浑身冒汗,风裹着青草的清气、泥土的腥气,还有苹果叶子那股子独特的、带着点苦味的香,劈头盖脸地往肺里灌。汗水流进嘴角,又咸又涩。胸膛里像揣了个小鼓,咚咚咚地敲着一种纯粹的、没来由的得意和痛快,好像整个世界都在跟着我的脚后跟打旋儿。时间?那会儿谁顾得上想时间?只觉得日头老高,这无边无际的自在,像是能一直跑下去,跑到天边外头去。
可这自在,薄得像刚结出的苹果皮,一蹭就破。往往是我正指挥着“千军万马”冲杀得眼红脖子粗,父亲那拖得老长、浸透了骨头缝里累出来的声音,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家走喽!”声音不高,沉沉的,却像根冰锥子,一下子把我那些五彩斑斓的泡影捅得稀碎。猛一回头,暮色已经从地垄沟里、树根底下悄悄漫上来,像泼开的墨。父亲佝偻着背,正把散落在地的锄头、耙子,一件件吃力地归拢到那辆吱呀作响、浑身铁锈的老推车上。昏沉沉的光线里,他那弯下去的脊背,单薄得像秋后一片枯叶子,快要被沉甸甸的暮色压折了。再低头瞧瞧手里那根“神兵”,叶子早蔫巴了,沾满了泥,刚才那股子顶天立地的精气神儿,“噗”地一下,泄得干干净净。心里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像刚跑光了气的车胎,只剩下扫兴和一种说不出的茫然。顺手就把棍子丢在田埂边,或者,鬼使神差地,偷偷把它往裤兜里一塞,硬硬的枝杈硌着大腿肉。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父亲,踩着他被暮色拖得又细又长的影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家挪。村子上空,炊烟扭着淡蓝色的腰升起来了,混着烧柴火的焦糊味儿和饭菜隐约的香气。那味道,闻着是暖的,吸进肺里,却沉甸甸的,像块看不见的石头压下来。
如今,我被钉在四面白墙的格子里。窗外是钢筋水泥长成的森林,阳光被厚厚的玻璃滤得灰白,没了筋骨。日子像是用模子磕出来的点心,周一到周五,早晨九点到下午五点,一模一样,嚼不出半点滋味。键盘敲击声嗒嗒嗒地响着,单调得像老座钟的钟摆。空调吹着不凉不热的风,空气里飘着纸张的霉味儿和塑料的微臭。我盯着屏幕上那个一闪一闪、不知疲倦的光标,手指头冰凉,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没着没落。
那个在苹果树下撒着欢儿疯跑、为一根刚折下的青树枝就能热血上头的小孩,隔着厚厚的岁月烟尘,清清楚楚地站在眼前。那时候,傻气直冒,一门心思想着挣脱,想长大,觉得大人的世界海阔天空,兜里有钱,脚底下有路,想去哪儿脚一抬就去了,自在得像天上的云彩。
可如今呢?路就在脚下,四通八达,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拴着,迈一步都沉得很;兜里是有了几张能换来东西的纸片,可换不来的东西,堆成了山——换不来树荫底下那场跑得肺叶子生疼、汗珠子摔八瓣的痛快,换不来折下树枝时那股子带着破坏劲儿的、没心没肺的兴奋,更换不回父亲那声带着一身疲惫、却能轻易把我从云端拽回地面的呼唤……时间啊,它溜得悄无声息,像田埂边悄悄蒸发的露水,像手里那根青树枝断口处慢慢干涸的汁液。那些混着青草味儿、泥土腥气、汗水的咸涩和傻笑的下午,怎么就那么干干净净地溜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它们溜去了哪里?难道真像那根被随手扔在田埂边、最后烂进泥里的树枝,再也寻不回一点踪影?这抓不住、留不下、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漏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恍然明白,原来最“阔绰”的,竟是那个被泥土宠着、被果树荫庇着的傻小子。他拥有整片筛下碎金的天空,拥有一个夏天也挥霍不完的风声和蝉噪,拥有一个随时能攀上去又能跳下来的活生生的世界,更拥有一种金子般珍贵的懵懂——一种快乐就是快乐,无需问它值不值、有何用的懵懂。他才是揣着大把时光的富翁。而所谓长大,不过是一场静悄悄的剥离,先是剥走了那片浓荫,接着是那根能搅动风云的树枝,然后是那声暮色里的呼唤,最后,连那个在时间里光着脚丫子疯跑的影子,也剥得越来越淡,快要看不见了。
原来,时间最深的刻痕,不在钟表上,而在心头。它让我们终于看清,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混着泥土味的“寻常”,才是再也回不去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