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东西,滑溜,古怪。分明是攥在手心的流沙,却总觉远在天涯。少时无数次描摹的“未来”,此刻分明就在眼前。然而,它却与记忆里那个金光闪闪的幻影,全然错位了。曾经笃信,离家万里才算长大;逃离父母的絮叨,便是成熟的勋章;总觉得长成之日,必能顶天立地,做那盖世的英雄。
这念想盘旋了一周,惰性却像藤蔓缠住了笔。昨夜,那份归家的记忆竟在脑海中模糊、褪色,几欲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薄烟。心下一惊,再不能拖延了。非得将这温热的情愫,在它彻底冷却前,牢牢钉在纸页上,像是为一段必将流逝的光阴,钉下一枚微小的界桩。
那天下班,单车蹬得轮子要飞起来,心悬在嗓子眼,就一个念头:“车要开了!”冲进地铁站,人潮像黏稠的沼泽。我被卡在车厢门口,第三批才塞进去。西安地铁的车间隔短,短得像时间吝啬的喘息。把自己像沙袋一样夯进这铁皮长虫,肋骨被挤压得生疼。归途?不,是去客运站。可车轮碾轧铁轨的轰响,又分明指向家的方向——一个正在被时间不断推远的坐标。
“一车人就等你一个了!”售票员的声音像块冰坨子砸过来。瘫在靠窗的硬座上,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城市的灯火被疾驰的车窗撕扯成扭曲的光带。车在跑,时间在跑,我被这奔跑摇晃着,昏沉地睡去。直到手机在裤兜里震动,带着一种固执的穿透力,是母亲。那震动顺着腿骨爬上来,撞在心上,麻酥酥的,又沉甸甸的。
约莫两个钟头,晚上九点,脚踩在了白水的地界。一股寒气,砭人肌骨,瞬间钻透棉衣,直刺进骨头缝里。真冷啊。我缩着脖子,像寒风里打蔫的草。铃声又响了。抬眼,一辆车碾着清冷的夜雾驶来,近了,更近了……车灯的光晕里,浮尘乱舞。钻进车里,一家四口挤着,没开暖气,竟也不觉冷了。这暖是挤出来的,是血脉里残存的一点热乎气,暂时抵御着时间的寒流。
一路说笑,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归家?或许只是暂时跳回时间河流里一个名叫“童年”的涡旋。无论你跑多远,总有一盏灯,在时间的潮水里固执地亮着,微弱,却不肯熄灭;无论你被冲刷成什么模样,一进家门,总能暂时变回那个没心没肺的“碎娃”,抓起桌上不知何时凉透的吃食就塞进嘴里,仿佛时间在这里打了个盹。还好,还能做一回“碎娃”。还好,这盏灯还没被时间吹灭。还好,这“来得及”的假象,还能骗自己一回。
与其说是聊天,不如说是浸泡在那些曾被当作噪音的“唠叨”里。那些声音,关于添衣吃饭,关于鸡毛蒜皮,此刻像温吞的水,试图焐热被时间冻僵的骨头。心里那点庆幸,虚弱得很:还好,来得及?这“来得及”不过是时间宽限的最后几枚硬币,叮当作响,转眼就要被收走。
次日清晨,赖在还残留着少年体温的被窝里。等着母亲像过去千百次那样,掀开被子,把晨光连同唠叨一起灌进来。迷糊着,不看时间,贪恋这时间夹缝里的温存。直到早饭的香气,像无声的宣告,弥漫了整个屋子——时间,从不曾真正打盹。
瞅准父亲出门的空当,我把用第一份工资买的两条烟——这东西曾是他指间燃烧的岁月,也是他沉默的灰烬——塞进外套内袋。回家,把那个印着商店名的白色塑料袋,轻轻放在桌上,像放下一块祭奠的石头。父亲推门进来,脚步在门槛上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袋子,只一瞬,便移开,像被烫着了。母亲扬声:“看你娃给你买的两条烟!”他没应声,低头摆弄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可那眼神,像失控的飞虫,总是不由自主地、仓皇地扑向那白色的袋子,又触电般弹开,带着一种近乎羞耻的闪躲。那瞬间的慌乱,比他脸上的皱纹更深地刻进了我的眼底。沉默是堤坝,底下是汹涌的、无法言说的时间之河。
自我记事起,他就是一座沉默的山。如今,镜中的我,筋骨日益粗壮,肌肉的线条带着年轻的蛮力。记忆里的父亲,不也曾是这样一座山么?他鬓角的白霜何时落下的?像秋后无情的霜降,一夜之间覆盖了田野。他脸颊上纵横的沟壑,又是哪一年的山洪冲刷出来的?记忆没撒谎。撒谎的是时间这个窃贼。它无声无息地,把他山岳般的筋骨,粗暴地、连根拔起,移植到我的身体里,抽枝散叶。却任由他那被掏空的原址,在风雨中加速地风化、坍圮。如今,我有了他当年的躯壳,甚至更庞大,却远撑不起他曾撑起的那片天。这不公!这不公像冰冷的铁砧压在胸口。
我一次次在心底嘶吼,一次次徒劳地拽住时间的衣襟,像儿时拽着父亲的衣角。那时,轻轻一拽,他就会停下,粗糙的大手落下。可时间,它聋了!我仿佛被塞进一列疯狂加速的绿皮火车,汽笛凄厉,车轮啃噬着铁轨。仓惶回头,父亲的身影还在那个小小的站台上,佝偻着,努力地、徒劳地跟着火车跑,嘴巴张着,像在喊什么,可声音被车轮的轰鸣吞没。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像一粒被风吹散的尘埃。我拍打着冰冷的车窗,指甲在玻璃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停下!让我下去!让我拉住他!让我扶他上车!可火车,这时间的化身,只是更加狂暴地嘶吼着,喷吐着黑烟,向着更深的黑暗冲去,把他和他的站台,彻底甩在身后,碾碎在无边的夜色里。那站台,成了时间版图上永远无法抵达的孤岛。
日头西斜,离家的时刻像铡刀落下。父亲执意送我到镇上,再从这里搭公交去县里,转乘那趟吞噬时间的巨兽回西安。去镇上的小巴里,空间逼仄。我坐立不安,心像坠了铅块,一直往下沉,沉向冰冷的深渊。脸上却堆砌着笑,肌肉僵硬地牵扯着。这伪装如此熟悉,和当年他送我去镇上初中寄宿时一模一样。只是那时,我是逃离;此刻,我是被驱赶。
终于,踏上了通往县城的公交车台阶。车门“哐当”一声关上,像断头台的铡刀。隔着肮脏模糊的车窗,目光在站台稀疏的人影里急切地扒拉着,终于钩住了那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下,那个佝偻的身影——他双手深插在旧棉袄口袋里,像一截枯槁的树桩。两双眼睛,隔着布满灰尘、水汽和无数陌生人指纹的玻璃,猝然相撞。像两颗子弹对射,又像两块冰互相撞击。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穿透了玻璃。几乎是同时,我们像被灼伤般,狼狈地、决绝地扭开了头!那短暂的、刀锋般的对视,那仓皇的闪避,比任何话语都更响亮地宣告着时间的判决和父子间永恒的困境。那站台,是时间切割我们的一道伤口。
思绪被地铁车厢的颠簸粗暴地拽回。我像个孤魂悬浮在拥挤的车厢中央,四周是身着统一红黄工服的躯壳,整齐得像流水线上的产品。唯我一身便装,像个闯入者,一个时间的异乡人。方才窗外那双眼睛,是否也看到了当年站台上那个惶惑的少年?场景重叠,目光重叠,那刺痛的闪避也重叠。不同的,只是我回望那个站台的次数,已稀少得如同荒漠里的雨滴,而父亲在那站台上站立的身影,正被时间的风沙加速掩埋。
目光失焦地在车厢里游荡。恍惚间,竟看到无数个穿着不同衣服的“我”,在无声地上演着时间切片里的独幕剧——那个气喘吁吁赶地铁的,那个在摇晃客车上昏睡的,那个在初中校门口被父亲目光烫伤的……不,那不是我!……不,那怎么可能不是我!你看那件旧外套的肘部,磨出的毛边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那头发倔强的支棱角度,分毫不差!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是家里那廉价洗衣粉混合着少年汗味的、独一无二的气息!他们眼中闪过的惶惑、期待、麻木,都是我血液里流淌过的!那就是我啊!是时间这条恶龙喷吐出的、散落各处的鳞片!
车厢匀速滑行,掠过两个熟悉的学校路口。窗外的少年喧闹着,像一群不知时间为何物的鸟雀。乘客一个个在时间的站点下车。偌大的车厢,最终只剩下我,和无数个漂浮在空气里的、过去的“我”的影子。这冰冷的铁盒载着我们,向着终点——那个名为“客运站”的巨大时间转换器,沉默地驶去。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单调、固执、冷酷,在空旷里被无限放大——咔哒,咔哒,咔哒……那是时间本身,永不疲倦的脚步声,正踏过我的骨头,一步一步,走向父亲站立的、那个必将被彻底湮没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