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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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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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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贡夜雨

遵照母亲的遗嘱,我第一次来到西贡。飞机在新山国际机场降落时,夜雨已先一步迎接我,淅淅沥沥地拍打着这座灯火朦胧的城市。那雨声细小低微,萦绕在耳,像极了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一遍遍微弱却固执的嘱托——去西贡找阿公。四十年代兵荒马乱的年头,阿公独自漂洋过海,在这片热带土地上讨生活,最终融入了这片异乡的泥土。

今晚落脚在西贡河边的南亚小栈。窄窄的木楼梯在昏暗的光线里盘旋向上,老旧的木板踩上去便发出“吱呀”的轻叹,仿佛年迈的骨架不堪重负。入住的房间里有一扇法式落地窗,窗外肥大的芭蕉叶正承接着雨点,“沙沙……沙沙……”,如同老旧的留声机唱片走完后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竟让我再次想起母亲病榻前,她艰难翕动着嘴唇,话语含混不清,但那名字异常清晰——阿公。我在床上辗转,枕头边交织着窗外的雨声,直到凌晨三点才迷糊睡去。

天亮时,雨不知何时停了。推开窗,一股带着水汽的、洗刷过的芭蕉叶清香涌了进来。远处,红顶的法式小楼在雨后的晨光里显露出轮廓,像旧画册里模糊的插图。就在这时,王公圣母教堂的钟声响了,“铛……铛……”,穿透薄薄的晨雾传了过来,声音厚重,带着岁月的分量,像是在无声的催促。母亲留下的关于阿公的线索,少得可怜,经过那么漫长的年月,早就被冲刷得如同河床上的细沙,渺茫难寻。前路该怎么走?思绪像这雨后初晴的天空,虽然光亮空茫,却找不着方向。

走上西贡街头,摩托车车流像奔腾的城市血液,轰鸣着四处流淌。我像一粒被卷入急流的微尘,有点慌乱地站在原地,看着人潮汹涌,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迈出寻找的第一步。按照母亲留下的地址,终于寻到那条巷子深处的一个小院。开门的是位老人,脸上沟壑纵横,得有八九十岁了。说明来意,他那双枯瘦的手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引我进去。小院里几棵芭蕉长得极好,宽大的叶子还挂着水珠,在微风里轻轻摇着。老人给我泡了杯本地的尖茶,茶水清亮。我从聊天中得知,他只是阿公早年的朋友。阿公在南北统一后,为了讨生活,就搬走了,他们也断了联系,已有好几十年了。后来听人传说,已是中年的他弃绝红尘,遁入空门,过起了淡泊宁静的生活,但只是个听闻而已,并非亲眼所见。

我心头突然有一股失落的感觉,就像桌子上茶水腾起的水汽,无声地弥漫开。我告别了老人,漫无目的地走出院子,沿着大道向前,不知不觉到了中央邮局。邮局那法式穹顶高高拱起,下面几排廊柱庄重肃穆。光线透过高高的拱顶彩窗照下来,能清晰地看到光束里舞动的尘埃。我仰头看着那些古老的电报房木格子,斑驳陈旧。指尖拂过柜台的大理石台面,冰凉凉的,想象着母亲当年,或许也怀着一样近乎渺茫的希望,带着少女的期待和局促不安,在这里,用微微颤抖的手写完一封信,投进那个深不见底的绿色邮筒。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重叠了,一个女儿跨越漫长时光寻找父亲的那份孤独的执着,此刻清晰地传递到我身上。

走累了,在邮局旁的咖啡厅坐下。我也学着当地人那样,点了一杯滴漏咖啡。棕黑色的咖啡液滴答、滴答,极其缓慢地落进底下洁白的炼乳里,看着它们一点点交融。时间仿佛也被这缓慢的节奏凝住了。法棍面包新烤的香气飘过来,我望着窗外身着奥黛的姑娘们,裙摆轻扬,步伐从容,仿佛踩着这座城市古老的韵律节拍。西贡自有它的节奏,它悠悠地流淌在时间的河床里,不为任何人的焦灼、等待而停留片刻。

天色已晚,小雨又不声不响地落了下来。我回到南亚小栈,坐在窗前,看雨水在肥硕的芭蕉叶上汇拢、凝聚,最后成一颗颗晶莹的珠子,然后毫无眷恋地坠落、融入泥土。母亲遗嘱里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此刻也如同叶尖坠落的水滴一般,悄无声息地,落进了西贡湿润的土地里。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这城市的潮湿黏腻、摩托车引擎无休止的轰鸣、那高耸的法式圆顶、街头巷尾平凡的热气,所有这些,都以一种既带着某种温柔、又近乎残忍的漠然,悄然告诉我:寻找,需要耐心,就像雨水终要一点点渗进泥土的深处,就像咖啡总得一丝丝穿透甜腻的炼乳。或许,你追寻的痕迹,也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等待着你的靠近呢?

几天的奔波,心反倒慢慢地沉淀下来。夜深了,路灯光晕里,细密的雨花纷扬而下,每一滴都裹着光,义无反顾地扑向大地的怀抱。我坐在窗前,看着这无尽的夜雨,心头忽然澄澈起来。母亲的嘱托,或许从来就不单是让我找到那个被岁月彻底湮没的阿公。外公的脚印,恐怕早就被这城市年年岁岁、无穷无尽的雨水淘洗得干干净净了。这遗愿,更像是一把尘封的钥匙。母亲其实是想让我亲手拾起它,去旋开时光的锁,轻轻推开那扇刻着外公一生风雨的门。她要我走一走他曾谋生过的街道,闻一闻他曾经呼吸过的空气,在这片他曾落脚、扎根又最终消逝的土地上,去触摸他那段异乡谋生的历史。

虽然我未能亲见阿公的模样,但这趟西贡寻访的路上,在每一滴敲打西贡窗棂的雨声里,在每一个他或许曾经站过的街头巷尾,在那南亚小栈的楼梯吱呀声里,在中央邮局那沉淀着无数故事的大理石台面的冰凉中……我都仿佛感受到阿公的气息。或许阿公在这里已经放下了一切,在佛门过着清贫的生活参悟人生,有意失去与家人的联系。但多少年来,用亲情织成的这条红线,从未因生死的阻隔而断裂,也没有因渺无音讯而缘尽,它或许早已被这里年复一年的雨水,无声地织入了这片土地里。

再见了,西贡。

再见了,西贡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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