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做梦了,那条黑暗幽深的巷子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然而,只要望见巷口那点忽明忽暗的烟火,我的梦境便安然起来,那是父亲站在巷口,他指间香烟发出的微光。父母虽然已远去多年,但这微弱的烟火,却引我走回记忆深处;父母的旧日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
父亲幼时在宁波柴桥镇读过几年私塾,也算有些文化。曾祖父按“咏”字辈,为他取名“咏春”,“春”寓万物复苏。彼时家道虽已中落(祖上曾出过文官),然父亲的降生,仍被寄予了家族复兴的厚望。
曾祖母极其疼爱父亲这个长孙。民国年间,胶鞋初兴,在寻常百姓还穿布鞋的年月,算得上奢侈品。年少的父亲见邻家孩子穿着,眼中满是渴望。曾祖母得知后,心里记挂,无奈手头拮据。接下来的数月,她默默帮人念经、折锡箔,硬是没动用家用,攒够了钱,满足了父亲的心愿。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常拿出那张泛黄的照片,指着照片里的慈祥老人对我说:“这就是你曾祖母。”几十年前那双胶鞋的温暖,仿佛从未冷却。
母亲的故乡是浙江绍兴,随外婆迁居上海;父亲是宁波人,跟着奶奶落脚申城。祖籍相近,街坊邻里,走动自然热络。奶奶遇见外婆,一口一声“大阿姐”,叫得比亲姐姐还甜。这热乎劲儿背后藏着“私心”,她想把大儿子(我父亲)介绍给外婆的女儿(我母亲)。外婆耳根软,竟将母亲少女时的照片交予了奶奶。照片上的母亲,青春洋溢,站在黄浦江畔的百老汇大厦(现上海大厦)旁,怀里还抱着待售的《申报》。在两位长辈的撮合下,一桩旧式婚姻便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
婚后,母亲成了家庭主妇,未曾进过学堂。新中国成立后,扫盲运动的劲风吹进了她被灶台和家务围困的生活。她报名进了街道扫盲班。白天为一家人忙碌三餐,夜晚便在煤油灯摇曳的光晕下,伏在布满年轮的旧木桌上,一遍遍默写生字。一年苦功,竟也识得千余字。有了这点文化底子,她被街道领导派去生活服务站当站长,领着几位阿姨缝补、纳鞋底。
服务站每季度要写汇报,这可难倒了母亲。刚学的千把字,远远不够,但母亲自有办法。那日,她备好酒菜,待父亲酒足饭饱,才提起帮忙写汇报的事。与其说给足了读书人面子,不如说她深谙父亲自尊下的软肋。母亲识字后与父亲在文化上的差距缩小了,但遇到写公文时,还是得倚仗父亲那三年的私塾底子。
父亲虽只读过三年私塾,但懂英语,且非上海滩常见的“洋泾浜”英语,而是正经进过学堂的。民国时期,父亲为了多挣点钱养家,他深知在洋行林立的上海,能说英语更能找到薪水高的工作。于是他每日下班后,便赶往夜校学习英语,而学费是少抽一半烟挤出来的。在夜校里一年多的刻苦学习,得以初通英语。
有了英语底子,经人担保,父亲进了美孚石油公司的远洋油轮谋生。一次油轮停靠旧金山,父亲突发高烧。船长怕传染,劝他上岸治疗,等下一班船回沪。父亲死活不肯,唯恐滞留异乡,耽误了薪水拿回家,一大家子都指望着呢。
父亲爱讲故事,讲的都是亲身经历。童年一个闷热的夏夜,他在院中老槐树下支了竹床纳凉。我躺在竹床上,屋里是母亲收拾碗筷的声响,父亲摇着芭蕉扇为我驱蚊。月色溶溶,他又讲起远洋轮上的旧事。
有一次,父亲随船停靠巴拿马港口,有一整天可上岸游逛。同事提醒他换身西装,倔强的父亲却正色道:“我是中国人,为什么非要穿西装?”最终他穿着中式长衫上了岸。在一家烟杂店,他刚想买包烟,不知从哪儿涌来一群小孩,围着他兴奋地喊“¡Chino! ¡Chino!”(西班牙语:中国人!),像看外星人般新奇,全因他那身从未见过的长衫。店主怕影响生意,赶紧将孩子们赶开了。
父亲的倔强也易惹祸。后来被开除,是因看不惯二副欺压中国水手,与之打了一架。输赢他不愿提;总之回沪后是担保人领回去的。远洋轮饭碗砸了,表面是打架,根子里是那个年代中国人在外企中卑微的地位。
失业后,父亲常蹲在黄浦江码头看轮船,满心失落,幸得朋友相助,在虹口天宝路附近摆了个牛肉摊。街坊熟人多,他不好意思多赚,秤杆总是翘得老高。干了一月,愣是分文未进,挨了奶奶好一顿数落。自此,他自认不是做生意的料。
最难忘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家中那一幕。四月初春,母亲在木盆边搓洗全家衣物,盆里浮着肥皂泡。突然,水声骤停,一声闷响惊动了父亲——母亲脸色惨白,手脚冰凉,晕倒在地。大哥和父亲慌忙将她扶到床上,父亲颤声唤着她的小名:“惠娟,惠娟,你怎么了?”忙乱中,一张暗红色的卡片从母亲旧棉袄口袋滑落,如秋叶飘零。父亲拾起细看,竟是一张有偿献血证!他的手在颤抖,视线瞬间模糊。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父亲伤心落泪。
父亲对哥哥姐姐严厉,对我却温和些,许因我是“奶末头”(沪语,最小的儿子)。即便我做错事,他已举起的手也总会慢慢放下。儿时只知窃喜,如今才懂,那放下的手掌里,藏着他自己童年未曾得到的某种宽容。我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出远门,去金山海边的石化厂报到。父亲执意要送我到江西路的乘车点,我说行李不多,自己能行。出发那天早晨,他踌躇片刻,还是跟来了。
汽车要中午时刻发车。我靠车窗坐下,父亲在车下踮脚仰头问道:“乐儿你饿不饿?”我说:“还行,到了金山有饭吃。”他打开随身蓝布包,拿出一个裹了好几层纸的馒头,硬从车窗塞给我。馒头尚有余温。望着车窗外父亲瘦小的身影,心头蓦地一疼。多年后在异乡,看见馒头铺蒸腾的热气,才突然彻悟:当年他执意相送,那塞进车窗的温热馒头,已是他表达爱的全部方式。
后来我到浦东上钢三厂实习,厂子离家四里地。若下中班,便无公交,得走夜路。归途公路失了白昼喧嚣,唯有冷雾弥漫。最怵是必经的那条百米幽巷,夜里阴森瘆人。然而,每次行至巷口,总能在黑暗中望见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借着月色,一个佝偻身影指间的香烟正明灭闪烁。那是父亲,在接我回家。
我实习期结束后返回金山石化工作,每周必往家里打一次传呼电话。父母年迈,身体日衰。电话若不通,便足以令我魂不守舍,生怕传来不好的消息。
父母离开我已经多年,他们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唯有巷口那点烟火依旧在记忆里闪烁。每当人生路上迷雾四起,我总会想起那抹微光——它明明灭灭,却从未熄灭。原来父亲早已将最深沉的爱,燃成了这盏不灭的烟火,在我每一个彷徨的夜里,静默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