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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伟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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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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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未的日记

小未走了,是在水库里溺水身亡的。当我跨进家门的那一刻,五哥就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我。五哥还说,在十里堡子找来了水性最好的人,连续打捞了整整一天,直到昨天太阳即将落山时,才将小未从水库中打捞上岸。我难过地问五哥:“小未哥有什么想不开的,为何还要跳进水库里寻短见呢?”

五哥解释说,小未是为了救三个在水库洗澡的孩子才溺亡的。他都快六十岁了,一定是最后耗尽了体力。前天下午天气炎热,铁柱、狗剩和二楞在水库浅水区洗澡。铁柱是他们三人中游泳技术最差的一个,不久前才学会狗刨,还总爱逞能。铁柱一边玩水一边得意地说:“我能游过三道门。”狗剩和二楞根本就不相信,觉得铁柱在吹牛,便嘲笑他说:“别吹了,你要真有这本事,就游过去给我们瞧瞧!别光说不练。”铁柱回应道:“那就游过去让你们看看。”

说完,他们三人便从水库南岸向北岸游去。游到三道门中间时,铁柱的狗刨再也刨不动了。狗剩和二楞发现他体力不支,便一左一右奋力拉着铁柱向前游了几米。然而,当他们再次向前游时,也显得颇为吃力。在深水区,狗剩和二楞大声呼救:“救命啊!救命啊!”北岸的小未听到呼救声,立刻脱去衣物,迅速跳入水中,朝着三道门中间方向奋力挣扎的三个孩子疾速游去。

小未首先将体力不支的铁柱拖至北岸浅水区。而狗剩和二楞因之前一直拖着铁柱向北岸游,已在深水区几乎耗尽了体力。小未随即折返,逐一将他们两人拉着向北岸游去。在接近浅水区时,狗剩和二楞逐渐恢复了体力,最终顺利抵达北岸浅水区。然而,回头却不见了小未的踪影。三个孩子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急忙上岸跑回十里堡子喊人。待众人赶到时,小未早已消失在三道门的深水区中。

三道门是水库的深水区,在我小时候,爹和妈每年临近伏天都会反复叮嘱我:“热死都不能到三道门附近洗澡。”他们总是用警告的口吻告诉我,连续几年都有人在三道门洗澡溺亡。很多人原本只想在浅水区洗个澡凉快一下,结果不小心滑入三道门深水区,由于水深难测,再加上体力不支或慌乱挣扎,最终导致溺水身亡。这样的悲剧几乎年年发生。因此,小时候我从不敢越雷池半步。

小未的灵柩停放在十里堡子南边的广场上,许多人都前来悼念他。我特地前往棺材铺挑选了两个花环,小心翼翼地将花环轻轻放置在小未的灵柩旁,随后点燃三炷清香,双手抱拳,怀着崇敬之情向他三鞠躬。内心深处,感到无比悲痛。

十里堡子的老人们表示天气炎热,向主事的马宝顺屯长提议,尽快请来风水先生确定良辰吉时,以便让小未早日入土为安。马宝顺屯长建议葬礼于明日举行。于是,十里堡子中几位德高望重的人,包括我在内,与马宝顺屯长一同前往小未的住处。小未这么多年一直独居,也没有成家。为什么没有成家,我们也不得而知。打开房门,两间房子整洁有序,前些年他挣着工资,十里堡子还有他分到的承包地,但屋内家什简陋,柜子里也没几件像样的衣服。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把钱都花在了何处?

我们开始整理小未的遗物。柜子里一个精致的箱子上着锁,我们在屋内翻找着钥匙,最终在柜子底下发现了一串钥匙。打开箱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枚金灿灿的三等功勋章,以及三本颇具年代感的日记本。我粗略地翻阅了一下,日记本上字迹清晰,我手里拿着三本泛黄的日记本,准备待会细细品读。

小未从小与我一起长大,他比我年长两岁,从小命就很苦。他是十里堡子的李老未在垃圾堆里捡到的。李老未是个老光棍,靠捡废品和收废品谋生。小时候,我经常遇见他在堡子里敲着破锣,推着破车,嘴里不停地吆喝:“破烂换钱。”李老未在垃圾堆里翻找能卖的废品时,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捡到时,包裹中附带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孩子的出生日期和时辰。李老未将孩子带回家,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收废品时就把孩子放在破车上,形影不离地陪伴在孩子身边。小时候李老未没有给孩子起名字,十里堡子的人们都习惯喊他李小未。

小未八岁那年,人们提醒李老未,孩子该上学了。李老未这才找堡子里的教书先生给小未起了个大名叫李幸福,或许先生考虑小未与李老未相依为命,希望他将来能够幸福吧。尽管家境贫寒,但他从未让李老未生气,始终乖巧懂事,从不在外面惹是生非。李老未劳作时,小未也经常在一旁帮忙。他深知是李老未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如果不是养父将他捡回来,或许他早已在垃圾堆里被狗叼走或冻死。因此,他从未让李老未为他操心。他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为人厚道,十里堡子的乡亲们都称赞他是个命苦却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小时候,我们这些住在十里堡子的孩子们总喜欢与小未一同上学、玩耍。其他屯子的孩子们从不敢欺负我们,因为有小未为我们撑腰。小未从不主动惹事,但面对挑衅也毫不畏惧,坚决不容许任何人欺负我们。小未就是我们中的孩子王。我们每天放学后,不是在山坡上尽情地疯跑,就是一起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到水库边上学狗刨,对着大树练习飞刀。直到天色渐暗,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小未十四岁那年,李老未得了暴病,头天晚上躺在炕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清晨却再也没能醒来。李老未出殡的那天,小未哭得撕心裂肺,他明白养父的离世意味着自己未来的日子将更加艰难。十里堡子的乡亲们纷纷伸出援手,帮助小未料理了李老未的后事。在李老未生前,他整日在外奔波,忙于收捡废品,根本无暇顾及小未是否吃饭,导致小未时常饥一顿饱一顿,饿极了就四处蹭饭吃。

李老未去世后,十里堡子的乡亲们都觉得小未实在可怜。从那时起,小未便开始正式吃百家饭。他常来我家找我玩耍,因此在我家逗留的时间较长。当时,我家的生活颇为艰辛,兄弟姐妹共八人。尽管哥哥姐姐们陆续成家立业,但在十里堡子,我们家仍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小未平时衣着邋遢,妈就帮他清洗衣物。每到冬天,妈总是竭尽全力让小未穿上棉袄、棉裤和棉鞋,确保他不会挨冷受冻。

有一次,小未私下里找到我,与我商量。他对我说:“六川,我想管你妈叫干娘。她是你的妈,我不跟你争,我不叫妈,就叫干娘就行。”我回应道:“你想叫就叫呗,又没有人拦着你。”他没想到我会如此爽快地答应。晚上回家后,我就把这事告诉了妈,妈感慨地说:“哎!小未这孩子命太苦了,从小就没有娘疼。”

第二天早上,小未来到我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妈的面前,然后就磕头。大声叫道:“干娘!”这一声干娘叫的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妈哽咽着说:“小未,你快起来,干娘认定你这个儿子了。虽然干娘已经有了六个儿子,但也不差你一个,以后这就是你的家。”说着,妈将小未紧紧搂入怀中。轻轻抚摸小未干草一样的头发,爹也过来抚摸着小未的头,对他说:“小未,从今天开始俺就是你干爹了。”接着,爹又坚定地补充道:“只要干爹和干娘还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你饿着。”爹和妈这番深情的话语,令小未泪如泉涌,感动不已。从那天起,小未就经常在我家蹭饭吃了,我家吃得也不好。那时人们的生活都很困难,能填饱肚子就很不错了,然而,只要能跟小未在一起,我就很快乐。

小未在十五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他躺在炕上,突然感到恶心、呕吐,没过多久,呼吸变得困难,面色苍白,四肢冰冷。妈大声呼喊他,可他毫无反应,显然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妈急忙让五哥去堡子里找周大夫,不久,周大夫来了,他坐在炕沿上,将两根手指轻搭在小未的手腕上。妈急切地问道:“周大夫,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周大夫没言语,只是冲妈摇了摇头,然后背着药箱就走了。妈急得直跺脚。我担心地问妈:“小未哥是不是要死了。”妈不高兴地对我说:“六川,你别胡说,小未命大着呢!”妈随即吩咐五哥赶快去套马车,拉小未去刘家糖坊。

那天,正赶上凛冽的西北风呼啸而至,那刺骨的寒风宛如锋利的刀刃。爹穿上了厚重的大皮袄,就和五哥一同赶着马车,拉着小未就向刘家糖坊出发了。马车走出十里堡子,爹和五哥的背影在凛冽的寒风中消失后,妈对我们说:“如果刘大先生治不了小未的病,那小未恐怕就凶多吉少了。”只见妈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反复念叨:“老天保佑小未平安无事。”爹和五哥拉着小未从十里堡子连夜赶到了刘家糖坊,走了一夜的山路,到达刘家糖坊时已经是早上了,小未躺在马车上盖着两床厚厚的棉被,一动都不动,依然昏迷不醒。五哥把小未背到了刘大先生的诊室,刘大先生让爹脱下小未的裤子,检查时发现小未的肛门处有紫色的大泡泡,确诊小未得了攻心翻,刘大先生庆幸道:“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否则这孩子小命就不保了。”刘大先生取出马蹄针,用火烧灼后,刺破了小未肛门边上和里面紫色的大泡泡,为他挤出了很多脓血,小未逐渐才恢复了意识,而爹和五哥的双脚一夜就冻得红肿不堪。从那以后,爹和五哥的双脚一到冬天就冻。

由于我家人口众多,妈虽然心疼小未,但也无力给予他更多的帮助,对他的照顾难免有所欠缺。十八岁那年,小未高中毕业。当时考大学的难度非常大,他就选择了参军。爹说小未壮得像牛,非常适合当兵,并且坚信小未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士兵。不久之后,我也离开了家乡,前往外地去读大学。

我在外地求学期间,五哥来信告诉我小未的服役地址。五哥在信中还跟我说,小未给他和爹邮了两双军用大头鞋,那反毛的大头鞋穿在脚上可暖和了,说他和爹的脚冬天再也不会冻了。小未当时正在济南军区服役,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只能依靠书信来保持联系。他在信中提到,他在济南军区新兵连刚刚结束为期一年的紧急训练。由于他平时训练非常刻苦,各项考核均表现突出,获得了军事五项全能冠军,被选拔进入了侦察排。读着他的来信,我暗自为他感到高兴。

他在信中还告诉我,中越边境烽烟骤起,中国跟越南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越军经常用机枪扫射我边境居民,他所在的部队马上转入了战备状态,不久后就要开赴老山前线了。后来,我就不清楚他所在部队的番号和驻地,或许是因为前方战事吃紧,部队有严格的纪律要求,我们之间的书信往来也逐渐减少。

再后来,我得知,他在老山前线作战时表现英勇,总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在执行侦察任务期间,他开枪击毙了众多负隅顽抗、杀人如麻的越军,并且成功生擒了两名越南特工,虽腰部被匕首刺伤,肩部被子弹贯穿,但都不是致命伤,他荣立了三等功。

没过多久,小未就复员了,从部队回来那天,县长和武装部长带领一伙人到火车站去迎接他,然后这一伙人敲锣打鼓,隆重地将他送到了十里堡子。家乡出了个大英雄,十里堡子的大人小孩都纷纷出来看热闹。当时正值我放暑假,爹和妈迎了上来。小未快步走上前,敬了个军礼,嘴里说道:“干爹干娘,你们身体都好吗?”爹和妈随口附和说:“都好,都好!”妈双手紧紧地抱着小未的胳膊,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了下来:“让干娘好好看看你,听说你上了前线,子弹可不长眼睛,一家人都担心你,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小未轻轻地用手为妈擦拭眼角的泪水:“干娘你别哭了,我这不是囫囵个回来了吗。”“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妈连声说了两遍“活着回来就好。”我接过妈的话茬:“小未哥,你立了三等功,如今你是咱们十里堡子的大英雄了。”小未却谦逊地回应:“六川,我不是什么英雄,那些长眠于南疆麻栗坡烈士陵园的英灵,以及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冲锋陷阵、直面枪林弹雨而英勇牺牲的战友们,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只不过是老山战役的一名幸存者。”话音刚落,小未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他的心里一点当英雄的高兴劲都没有,家里人见小未神情难掩悲痛,就不再继续话题。一家人默默享用着妈精心准备的丰盛饭菜。

不久,小未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妥善安置,被安排到县二轻局下属的一家企业工作。从那时起,他开始享受国家供应的粮食,并且获得了正式的工作岗位,所挣的钱都是稳定的工资,这让周围的人羡慕不已。十里堡子的一些热心人纷纷为他张罗相亲,但他总是婉言谢绝。妈劝他:“小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未应对妈就是一句话:“干娘,我知道了。”然而,小未油盐不进,究竟为什么如此,连妈也没有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大家纷纷猜测,小未可能在男性功能方面存在问题。

多年来,他一直独身,没娶妻成家的原因始终是一个未解之谜,小未本人对此也是避而不谈。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小未所在的企业因经营不善陷入困境,导致无法正常发放工资。在企业改制之际,他选择了买断工龄,单位为他支付了一笔不菲的补偿金。随后,他从县里搬回到了十里堡子,并一直在这里生活至今。

前些年,当爹和妈相继离世时,小未身披重孝,我知道他很难过,眼泪和我一样像断了线的珠子。每逢过年,我上坟时总能见到小未的身影,他顶着东北凛冽的寒风,跪在爹和妈的坟前焚烧纸钱,口中喃喃自语,或许是在向爹和妈诉说着什么。

这么多年来,十里堡子的人们无论遇到大事小情,只要小未知情,他总会伸出援助之手。他常说,自己是吃十里堡子百家饭长大的,不能忘了乡亲们的恩情。

我从往昔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翻开了那三本尘封已久的日记。一个细节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日记中那些重要的日子,其内容都被描绘得格外详尽;而相对不那么重要的日子和内容则仅一笔带过。我将那些重要的内容逐一做了标记,细细品读着小未的笔触。

1985年5月12日,星期一,天气:晴。

我与林茹相识已经有半年多了。林茹有一张瓜子脸,皮肤白皙,身姿挺拔,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她是一名医务兵,和我一样随部队来到了老山前线。她性格开朗,幽默风趣,且不拘小节,我喜欢林茹的性格。林茹是孤儿,她跟我说,她从小在儿童福利院长大,去年才参军。

我对她说:“我也没爹没妈,小时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她略显惊讶地问:“李幸福,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态度严肃地说:“当然是真的了。”

她微笑着接过话茬:“李幸福,你说我们俩个像不像苦命鸳鸯?”

我笑着回应:“我们俩个岂止是像,简直就是一对苦命鸳鸯。”

我们越聊越投机。我又微微一笑,调侃道:“如今我们俩个都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她好奇地又问我:“李幸福,等仗打完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坦诚回答:“如果能活着回去,就在我的家乡十里堡子耕种几亩薄田,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淡生活。”

她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将来我复员了,正发愁没地方可去,我能与你一起去种地,你看行吗?”

我欣然答道:“当然可以。”

不一会儿,她认真地说:“李幸福,你说话可得算数,不许反悔。”

我坚定地答道:“永不反悔。”

林茹神情严肃地继续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伸出一只手,食指弯曲,瞪大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我,示意让我与她拉勾。

我笑道:“我们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还拉什么勾。”

她坚持:“你要是不拉勾就是说话不算数。”于是,我伸出一只手,食指弯曲,与她拉了勾。

紧接着,林茹问我:“李幸福,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沉默不语,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林茹的脸上随即闪过一丝嗔怪的神情,说道:“喜欢我就大声说出来,扭扭捏捏的,没劲。”

听她这么说,我也不再扭捏,正愁没有机会向她表白,就大胆地说:“林茹,今生我非你不娶。”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这么直接表白,有时候人就是会做出连自己都惊讶的事,忽然觉得那个瞬间的我特别真实。

林茹转过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目光专注地望着我,郑重其事地回应:“李幸福,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今生也非你不嫁。”话音刚落,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羞涩地低下了头。

看着林茹那羞涩的模样,我心里既感到高兴又觉得好笑。今天,让我深切地感受到,这无疑是我李幸福人生中最美好、最甜蜜的一天。

1985年5月15日,星期四,天气:阴。

我即将奔赴前线执行一项充满危险的侦察任务。在出发之际,排长王德林神情严肃地向我们下达了一项特殊指示。他要求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写一封遗书,并强调前方战事极为残酷,无论此行结果如何,这封遗书都将是我们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心声。我接过排长王德林递来的纸和笔,然而,当我准备提笔书写时,却发现自己竟不知从何下笔。

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自己痛苦的过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自己的亲生父母,为什么狠心地将我一个鲜活的小生命遗弃在那肮脏不堪的垃圾堆里。幸运的是,我遇到了养父。是他让我在人世间苟延残喘,是养父给了我第一次生命。我本打算将来为他养老送终,可是命运似乎总喜欢捉弄人,养父竟然早早地离我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独地面对一切。

就在我无依无靠的时候,是干娘一家收留了我。干娘家里人口多,本来日子过的就很紧巴,添了我就更显局促,一个玉米饼子和一碗稀粥,再配上几口咸菜,就能让我吃得格外满足。从那以后,我不再为衣食发愁,当我重病昏迷不醒的时候,干娘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及时出手相救。还有干爹和五哥为了救我,双脚被冻得红肿。

排长王德林告诉我们,倘若此次行动不幸牺牲,无法生还,国家将为我们每位牺牲的战士家里发放二千元的抚恤金。我打算将这笔抚恤金给干娘一家。是他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份深厚的恩情,我此生恐怕难以报答,只能借此方式表达我内心深处最真挚的感激。

遗书写完后,我郑重地将它交给了排长王德林。不一会,我的东北老乡刘剑飞前来找我,神情凝重地与我约定:倘若我们两个人中有一人幸存,务必为对方整理遗物。刘剑飞特别嘱托,希望我将他的遗物转交给他弟弟,他说他的弟弟有点智障。我作为离他家最近的东北老乡,恳请我定期探望他的父母。我告诉他,如果我光荣了,希望他将我的遗物交给五哥,东西就是三套旧军装和两个军用水壶。但愿能以此让干娘一家留个念想。

1985年5月17日,星期六,天气:晴。

清晨时分,天边的云朵在朝阳的映照下,染成了绚烂的橙红色。战友王春喜端坐在板凳上,手中紧握一块洁净的抹布,细心地擦拭着他的冲锋枪。此刻,我也正全神贯注地往弹夹里装填着子弹。

突然,王春喜侧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好奇与疑惑,问道:“哎!李幸福,你说上帝到底长啥样?”

听他这么一问,我就觉得非常好笑,回答道:“我又没亲眼见过上帝,怎么能知道他长啥样呢。”

王春喜并没有因我的回答而停止这个话题,他继续说:“如果越南佬真把我逼到了绝境,毫无退路时,我就请他们吃大西瓜。等吃完大西瓜后,我就和他们一起去见上帝了,亲眼瞧瞧上帝到底长啥样。”话音刚落,他就笑着拍了拍胸前的那颗光荣弹。

我挥了挥手中已装满子弹的弹夹,回应道:“春喜,咱们得让越南佬先尝尝花生米和小西瓜的味道。等他们把花生米和小西瓜都吃光了,最后压轴出场的才是这个大瓜。”说完,我也随手拍了拍自己胸前的那颗光荣弹。

听了我的话后,他笑着对我说:“李幸福,你尽管放心吧!我怎么可能会弄错顺序呢?最后才能和越南佬分享这个大瓜,随后就一起去见上帝了。”说完,他嘴里发出“咣”的一声响,紧接着做了一个灰飞烟灭的手势,神情中流露出无畏与决绝,仿佛已做好了应对一切不测的准备。

1985年5月18日,星期日,天气:晴。

天刚蒙蒙亮,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润的气息,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让人感到一种久违的清新与舒适。排长王德林命令我们检查装备。我们每人携带二十公斤的装备,医务兵王维军和通讯兵邱华也加入了我们的侦察小分队。在排长王德林的带领下,小分队的十名战士悄无声息地朝着越军阵地摸去。四周一片寂静,脚下的腐叶被踩得发出细微声响,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临行前,营长亲自下达指令,着重强调我们必须细致摸清越军阵地的兵力部署及火力点的精确坐标。这些信息将直接影响我军后续炮火打击的精准度与兵力伤亡情况。唯有获取准确情报,方能确保我军炮火精准覆盖敌方阵地,一举摧毁其防御力量,从而为顺利夺取159高地奠定关键优势。

我们都俯下身子,借助低矮的树木和岩石作为掩护,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我和排长王德林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经验丰富,不断用手势传递着前进的信号,提醒我们注意四周动静。脚下的碎石不时发出轻微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声响都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距离高地大约一百五十米左右时,我们被前方十米开外的越南哨兵察觉。正当哨兵举起AK47步枪准备射击时,我迅速掷出手中的飞刀,飞刀精准刺中其胸膛,哨兵应声倒地。他手中的AK47步枪跌落在岩石上的声响,惊动了二十米外的另一名越南哨兵。我们的行踪被彻底暴露,哨兵随即扣动扳机,枪声瞬间惊动了山上的越军。紧接着,阵地上的碉堡中骤然响起清脆的机枪声,子弹如雨点般朝我们猛烈倾泻。山谷内顿时枪声四起,我们迅速隐蔽在岩石和树后。通讯员邱华冷静地记录着火力点的位置,随后通过步话机向后方的指挥部报告方位和坐标。他躲在石头缝里呼喊:“炮火覆盖159!炮火覆盖159!”我军大炮发出怒吼,炮弹雨点一般落在敌人中间。转瞬之间,159高地被我军炮火与硝烟彻底覆盖。几处火力点倾刻被精准摧毁,五分钟后,炮击结束。

随后,越军从我们附近的屯兵洞里冲出大约一个排的兵力,叽哩哇啦地叫喊着朝我们扑来,大概是通报发现了中国侦察兵。一场短兵相接的残酷战斗随之展开。敌众我寡,排长王德林命令我们边打边分散撤离,注意隐蔽。王德林排长跑到岩石后面,用冲锋枪向冲在最前面的四名越军扫射,四名越军被打倒,紧接着后边又冲上来六名越军。我趁机扔出一颗手雷,手雷在越军人群中炸开,越军瞬间分散向我们包抄过来。小分队的其他战士也在用冲锋枪向越军扫射,越军全力反击和冲锋。

一枚迫击炮弹划过岩石,落在战友孟大勇和齐永亮之间,爆炸的气浪猛地将两人掀飞。孟大勇的钢盔被震落,额头瞬间鲜血渗出;与此同时,弹片撕开了齐永亮的腹部,肠子顿时外流。齐永亮挣扎着试图将肠子塞回腹腔,而王维军正准备冒着越军密集的火力冲过去营救时,齐永亮却示意王维军迅速撤离。为了不拖累战友,齐永亮毅然拉响了光荣弹。王维军目睹齐永亮刚才所坐之处,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过后,硝烟弥漫。

王维军迅速掏出止血带贴在孟大勇的额头上。排长王德林高声呼喊,命令我们交替掩护,迅速向右侧密林撤退。李刚的左臂被越军子弹击穿,鲜血顺着他的胳膊汩汩流出。李刚咬紧牙关,一只手抓起冲锋枪,朝着越军冲上来的方向猛烈射击,边打嘴里边大声咒骂:“越南佬,老子现在就送你们这帮背信弃义的瘪犊子上西天,你们去死吧!”

越军的火力也愈发猛烈,密集的子弹打在树干上,溅起一片片木屑。迫击炮把我们附近碗口粗的大树拦腰炸断,我紧握冲锋枪,对准冲在前边的越军猛烈扫射,手指紧紧扣着扳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跑在前边的越军纷纷倒下。然而,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如同潮水般一波次接一波次地向我们涌来。我们从腰间摸出一颗颗手雷,磕开引线奋力投向越军最密集的区域,随着一声声巨响,越军的冲锋暂时被压制。排长王德林趁机大喊:“快,快从这条山沟撤下去!”我们互相搀扶,踩着齐膝深的茅草,在枪林弹雨中艰难地向山下撤退,子弹在我们头顶上呼啸而过,身后传来越军越来越近的叫喊声和枪炮声。

不幸的是,在混乱之中,刘剑飞不慎踩中了地雷,双腿瞬间被炸断,现场顿时血肉横飞。当我和王维军正准备靠近他时,他急切地呼喊道:“你们不要管我,快撤!”紧接着,越军迅速将他包围,随即一声巨响,刘剑飞拉响了光荣弹。我的东北老乡刘剑飞就这样英勇牺牲了,我的心情瞬间糟糕至极。我们边打边撤,子弹如雨点般射向疯狂追来的敌人。

我们撤到山脚下的猫耳洞里,王维军为孟大勇和李刚又进行了止血和包扎,我们进行了简单的修整。对两位战友的英勇牺牲,我们大家都很难过。排长王德林决定让王维军带着孟大勇和李刚撤回驻地。我们五个人决定潜伏下来,等到第二天黎明时分,再次突袭越军,杀他个回马枪,争取抓两个活的回去。

夜色如同一块沉重的黑布,缓缓地笼罩着山林。排长王德林低声吩咐我们:“大家休息,王春喜负责警戒。”我们怀抱着枪械,坐在潮湿阴暗的猫耳洞里休息,洞内闷热难耐,蚊虫疯狂地叮咬着我们的肌肤,浑身奇痒无比。我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枪管,枪膛中残留着白天激战的硝烟味,我们都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1985年5月19日,星期一,天气:晴。

第二天,东方刚刚泛起微弱的光亮,整个世界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我们就迅速整装出发了,还没走出去太远,突然,附近传来一阵阵异响,排长王德林迅速打手势,示意我们赶紧躲进灌木丛中。十几名越军从山上的一个洞口沿着堑壕疾速冲出,显然是因昨日的突袭而加强了戒备。排长王德林一声令下:“开火!”我们迅速响应,前面的五名越军顿时中弹倒地。正当我更换弹夹的瞬间,一名越南特工猛扑过来,我挥起冲锋枪狠狠砸向敌人的头部,他闷声栽倒在地一动不动。紧接着王春喜一梭子子弹又击倒了三名越军,一颗手雷扔到他的脚下,他正准备躲闪,却被手雷炸飞。我身旁的王德林排长也击毙了两名越军,剩下的三名越军见势不妙,转身逃窜。排长王德林紧追不舍,我紧随其后。越军扔出一颗手雷,手雷在排长王德林身边爆炸,弹片深深嵌入他的大腿,他痛苦地摊坐在地。

我继续追击三名越南特工。他们见我孤身追来,便停下了脚步,我端起冲锋枪横扫,却发现枪内子弹已耗尽。他们见我冲锋枪里没了子弹,就迅速抽出腰间的匕首围了上来。其中一名特工面目狰狞地向我扑来,我侧身一闪,顺势将枪身当作武器横扫过去,正中他的太阳穴。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一头栽倒在地。另一名特工从左侧突袭,我来不及躲闪,匕首刺入我的腰部,鲜血瞬间涌出,我不顾流出来的鲜血,当他再次轮起匕首刺来时,我迅速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向后一拧,只听“咔嚓”一声,他的手臂被我拧断,匕首哐当落地。他疼得嗷嗷直叫,紧接着我又猛踹了他一脚,使他动弹不得。

最后一名特工眼见同伴负伤倒地,迅速掏出手枪,瞄准我就连开两枪。我敏捷地一闪身,其中一发子弹击中了我的右臂。他再次扣动扳机时,却发现枪内已无子弹,随即转身逃窜。我迅速捡起地上的匕首,狠狠掷出,在他跑出十几步后,匕首准确命中他的小腿。他发出一声惨叫,当场摔倒在地。我紧随其后,用枪托将他砸晕。

此时,邱华和钟小军也迅速冲了上来,我才猛然想起受伤的排长王德林,急忙跑到他的身边。只见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军裤,他的脸色苍白,却依然咬紧牙关对我说:“李幸福,你别管我,快去看看王春喜……”我努力撕下止血带为他包扎伤口,紧接着钟小军也用止血带为我处理伤口。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王春喜倒下的方向,心中涌起无尽的悲痛。随后,钟小军走过去背起王春喜血肉模糊的遗体,我们押解着两名越南特工,一瘸一拐地缓缓向驻地走去……

1985年5月20日,星期二,天气:晴。

通过对越南特工的口供与我们的侦察情报相结合,我方大部队在经过周密的计划与部署后,以极其微小的代价,成功攻占了159高地。在那片饱经战火洗礼的土地上,一面布满弹孔、破损不堪的红色旗帜在159高地上迎风飘扬,那猎猎作响的声音,仿佛在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向世界呼唤和平的到来,令人心中油然而生对和平的强烈渴望。

战争向来都是很残酷的,我们侦察小分队付出了四人受伤、三人牺牲的惨重代价,终于圆满完成了侦察任务。我们获得了师首长的通报表扬,集体被授予二等功,牺牲的三位战友追记二等功,我和排长王德林被授予三等功。我们用生命向使命承诺,一致认为,没有国就没有家,作为军人,为国捐躯,是我们至高无上的荣耀,这份荣耀只有在英勇冲锋陷阵的瞬间才得以彰显。

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渐渐染红了天际,天空绽放出一片绚烂的橙红色。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野战医院的病房,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缓缓飘舞,整个病房沉浸在一片静谧与美好的氛围之中。

林茹小心翼翼地为我处理腰部和手臂上的伤口。她仔细检查后,面色凝重地告诉我,我的两处伤口均已伤到了骨头。林茹抬起头,眼中满是关切与忧虑,轻声问我:“李幸福,你是不是很疼?”她的声音温柔而真挚,仿佛蕴含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用淡然的语气回答:“腰部的伤口是匕首刺伤,手臂则被手枪子弹贯穿所致。虽然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实际上并没有感到特别疼痛。”然而,我的回答似乎并没有让林茹信服。她皱紧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又夹杂着几分心疼:“你还说不疼呢?那你额头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汗珠?分明是在强忍着疼痛吧!”她边说边伸手轻轻擦拭我额头上的汗珠。

那一刻,我注意到林茹的眼眸中充满了怜惜与关怀,那份真挚的情感让我内心深处涌起一股暖流。尽管身体上的疼痛依旧,她的关心却像一束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我心中的阴霾,让我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

1985年6月17日,星期二,天气:晴。

林茹走到我的床前,将一束老山兰花轻轻放在我的枕边,兰花绽放出沁人的芳香。林茹告诉我,她也即将上前线抢救伤员了。野战医院的马院长已向师首长汇报了情况,许多战士在战场上负伤后,被担架抬往后方野战医院的过程中,途中多数因失血过多而不幸牺牲。为减少伤亡,师首长决定成立战场流动救护队,林茹被抽调到了救护队。

我轻轻嵌了嵌身子,对林茹说道:“战场上的残酷真是难以承受,有的战士不幸踩中地雷,瞬间被炸得血肉模糊;有的战士被炮弹击中,肠子都被炸出体外。林茹,你一定要小心啊!”

林茹笑着回应:“李幸福,你尽管放心吧!我的命硬得很,等战争结束了,我还要和你一起回到十里堡子种地呢,到那时,我会为你生下一堆娃,娃们的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

她羞涩地瞥了我一眼,我笑着问道:“能否告诉我,那些没有出生的娃们都叫什么名字吗?”

林茹微笑着答道:“李向前、李坚强、李胜利、李和平、李……”

“停,停,停,你打算为我生多少娃啊!”我微笑着对林茹喊停。

林茹笑着强调说:“我不是刚刚跟你说了吗,我要为你生下一堆娃。”

我深情地对她说:“林茹,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平安归来,我等着你。”

我紧紧地握住林茹的手,她冲我微微一笑:“哎!李幸福,你就放心吧!你也要好好养伤。”

我轻声回应:“我没事,你千万要多多保重啊!”

不一会儿,林茹轻轻抽出了被我紧握的手。她将医药箱的背带紧了紧,指尖轻轻触碰到腰间的手枪,头顶上的绿色钢盔在野战医院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她深情地对我说:“李幸福,我要出发了,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当她快步走到野战医院门口时,林茹突然转身回望我,就在那一刹那,我瞥见了她眼角的泪光,随后她急忙扭头离去。望着林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仿佛丢了魂一般。

1985年6月20日,星期五,天气:晴。

下午三点多,赵梅在为我的伤口换药时透露,林茹、刘玉兰还有几名战地医务兵在战场上竭尽全力救治那些血流不止的伤员。当她们完成伤员的包扎工作,准备撤离时,越军的炮弹如雨点般密集袭来。林茹没有丝毫犹豫,大声地呼喊着:“卧倒!卧倒!快趴下!”紧接着,她迅速扑在了刘玉兰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为刘玉兰筑起了一道防护屏障。正是因为林茹的这个举动,刘玉兰才得以幸免于难。然而,不幸的是,林茹自己却被飞溅的炮弹碎片击中了颈部,伤势非常严重,刚刚才被战友们从战场上紧急抬了下来。

赵梅说完,我瞬间愣住了,手中的《三国演义》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我立刻坐起来,赵梅提醒我注意腰部伤口开裂,我全然不顾,径直走向野战医院旁的急救室。鲜血已浸染了林茹的军装,几名战地医生正竭尽全力为她止血和包扎。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脖颈上缠着透着鲜血的白纱布,呼吸也变得极其微弱。

我缓缓地走上前,林茹那双原本水灵灵的大眼睛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用黯淡无光的眼睛凝视着我,竭尽全力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扯住我的衣角,声音微弱地低语道:“李幸福,我好冷,你抱紧我。”

我俯下身子紧紧拥抱着林茹,她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不舍与眷恋。声音断断续续:“李幸福,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十里堡子……种地了。”

我轻声安慰道:“林茹,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要挺住啊!”我心疼地亲吻林茹那冰冷的额头,紧接着泪水如雨点般涌下。

然而,没过多久,林茹的头缓缓偏向一侧。医生默默地用白床单覆盖住她的遗体,那层薄薄的白床单将我与她永远地隔开,这便是永别。林茹牺牲了。

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在战场上,我曾是掉皮掉肉流血都不吭一声的钢铁硬汉,那一刻,我彻底失去了作为一名战士应有的沉稳。我仿佛丢失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我扑在林茹的遗体上,肝肠寸断,失声痛哭,那悲痛欲绝的哭声甚至震落了野战医院窗外的梧桐叶。

1995年4月5日,星期三,天气:小雨。

在祖国的西南边陲,清明时节悄然降临,小雨淅沥沥的下个不停,远处的山峦云雾缭绕,山边的花朵正蓬勃绽放,花蕊上点缀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雨滴。在这片松柏掩映的麻栗坡烈士陵园里,一行碑文赫然映入眼帘:“老山精神传万代,国威军威看西南。”这简短有力的文字,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往昔的峥嵘岁月,历史就是历史,不应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遗忘。

我怀着难以言表的沉痛心情,缓缓步入庄严肃穆的麻栗坡烈士陵园,向这片土地上960名铁血忠魂的战友致敬!我面向战友们的墓碑,深深三鞠躬。我亲爱的战友们,我又来看望你们了。

十年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每逢清明时节,我总是风雨无阻地来到这片承载无数回忆的土地。哦,我亲爱的战友!你们是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无论时光如何流转,这份深厚的情谊都将在我的心中永恒不变。

我在林间穿梭,小溪旁徘徊,精心采摘了许多鲜艳的花朵,轻轻放置在林茹、刘剑飞、齐永亮和王春喜的墓前,以此表达我内心深处的敬意与无尽的怀念。我已没有了一滴眼泪,因为思念的煎熬,泪腺早已干涸。

亲爱的战友们,在这片宁静如世外桃源的墓地中,我内心深处多么渴望与你们展开一场独特的心灵对话。这里没有尘世的喧嚣,只有轻柔的微风拂过墓碑旁的松柏和小草,发出沙沙声响,仿佛是大自然为我们的对话奏响低沉的旋律。尽管你们已永远沉睡在这片土地上,再也无法用言语回应我的倾诉,但我坚信,你们一定能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感知我的到来,知道我带着满满的思念来看望你们。

林茹,我时常做梦梦到你,我们又在一起了,醒来时发现是个梦,我多么希望我能活在梦里,那样我们就能经常在一起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们的爱情,其实,我始终不相信,一个人一辈子只会爱一个人,但我肯定,总有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会遇见一个想用一辈子去爱的人,林茹,那个人就是你。十年来,你一直活在我的心里,活在飞逝的时光里,依然那么清晰,那些甜蜜温馨的瞬间仿佛就在昨天。我将用我的一生来捍卫我们的爱情。

剑飞、永亮和春喜,你们英勇牺牲的场景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么鲜活,那么震撼。面对你们静静矗立的墓碑,我的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每一句都饱含着我深深的思念。

剑飞,我从没有忘记你生前的嘱托。我想告诉你,十年来,我一直坚守承诺,每年都去看望你的父母。每次怀着忐忑与敬畏之心走进二老的家门时,感受到他们深入骨髓的悲痛。我曾郑重许诺:“剑飞虽不在,我就是你们的亲儿子。”然而,两位倔强善良的老人始终不愿接受我带去的礼品和礼金。我发现他们的生活十分节俭,他们总是对我说:“幸福,你不要再给我们钱了,我们手里有钱。”每次我都苦口婆心地劝说,告诉他们这是我作为“儿子”应尽的一份孝心。在我再三劝说下,他们才勉强收下。看到他们,我便想起了你。

剑飞,你牺牲后,我在整理你的遗物时,依然清晰地记得你在纸条上留下的那句话:“李幸福,如果我不再回来,这半瓶北京二锅头你就留着喝吧,将来别忘了到我的坟前,给兄弟敬上一杯酒,我就喜欢这口。”剑飞,你那半瓶二锅头我一直珍藏着,又怎能忍心喝下?每当看到它,我就会忍不住掉眼泪。

今天,我特意带来一瓶五粮液,我没喝过,想必你也一定没喝过。今天,咱们哥俩就奢侈一次,喝点好酒。我先干为敬,再为你斟上一杯,味道如何?如果你还活着,那该有多好,我们就能常聚一起,把酒言欢。剑飞,我的东北老乡,真的好想你。

待会儿,我再去敬永亮和春喜一杯。

下一个清明节我再来看你们,我们还会相聚,安息吧!我亲爱的战友们!

1999年10月1日,星期五 ,天气:晴。

今天是国庆节,十里堡子的跨河大桥终于落成了。这是我私下用所在企业的十万元买断款,在半年前捐赠给县政府的。刘县长表示,县委县政府将确保专款专用,并负责组织协调工作,对工程施工方进行招投标,责成交通局加强技术指导、质量监督和工程实施,以确保跨河大桥保质保量如期完工。

刘县长提议,待桥梁落成后以我的名字命名,称之为“幸福桥”。我婉言谢绝道:“刘县长,还是免了吧,我不想让十里堡子的乡亲们知晓此事。”

刘县长劝解道:“我们将其命名为幸福桥,只要我们保守秘密,谁又能知道是你李幸福慷慨解囊所建呢!”

我感慨地说:“县长所言极是,我不过是想默默地为家乡父老做点实事罢了。”

刘县长再次感叹:“李幸福,你行善却不图名,实乃品德高尚之人。”

我向刘县长坦言:“我自幼在十里堡子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仅是我对家乡的一点微薄回报。”

在我的记忆中,十里堡子的跨河桥每逢雨季,水库一旦泄洪便会被冲垮,几乎年年修建,年年遭冲毁。年复一年,累计投入的资金数额颇为可观,然而由于一次性投入不足,预算有限,导致工程质量不够坚固。每当十里堡子的老人们遭遇病灾,所有交通工具都需绕行二十余里崎岖山路才能抵达外界,不仅路途颠簸难行,更有几位老人因未能及时获得救治而不幸离世。

这座跨世纪之桥,虽然桥体并不显得宏伟壮观,但终究成功解决了十里堡子乡亲们的出行难题。这无疑是我为十里堡的乡亲们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内心深感欣慰与喜悦。

阅读了小未的日记,我终于明白了他至今未婚的原因,也了解了十里堡子的跨河大桥为何被称作“幸福桥”。然而,小未的日记中更蕴藏着矢志不渝的爱情与深沉的家国情怀。他的字里行间宛如一股清泉,洗涤着我的心灵,令我难以继续阅读,泪水不禁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内心波澜起伏,感慨万千。

我们这个民族之所以能够生生不息、繁荣昌盛,根本原因在于一代又一代杰出的中华儿女。在战争年代,他们视死如归,无畏流血牺牲,始终冲锋在前。一批人倒下了,紧接着又有无数批人前赴后继地冲上去。他们以血肉之躯筑起一道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铸就了我们中华民族坚如磐石的钢铁长城。而在和平年代,他们大公无私,舍己为人,舍小家顾大家。这正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不断强大的奥秘所在。

小未离世的消息惊动了省市各大媒体,他们深知,小未是一位参加过老山战役的战斗英雄。记者们纷纷赶到十里堡子,竞相报道小未舍己救人的高尚精神。马宝顺屯长忙得不可开交,他将省电视台的刘记者引荐到我面前,说道:“六川,我说不好,一见镜头和话筒就紧张,你是咱们十里堡子文化水平最高的人,还是采访你吧!”我微微点头,答应了马宝顺屯长。

面对主流媒体记者的话筒和摄像机镜头,我慷慨陈词,由小见大,详尽而全面地阐述了小未舍己救人、见义勇为的崇高精神。我特别强调了老山精神在小未身上永不褪色,这不仅体现在战场上身先士卒的勇气,也彰显于和平年代默默奉献的坚守,更展现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担当。老山精神永放光芒,这种精神弥足珍贵,值得我们新时代的人们学习,并一代代传承下去。录制结束后,刘记者带着赞许的微笑,竖起了大拇指。

第二天清晨,小未的出殡仪式如期举行。政府部门的有关领导早早来到我们十里堡子,准备为英雄送行。广场上人潮涌动,花圈如海,十里堡子的村民们自发地焚香烧纸,我也加入了送行的行列。人们纷纷眼含热泪,镇里的王建国书记主持告别仪式,现场构成了一幅规模宏大的送别悼念景象。铁柱、狗剩和二楞三个孩子长跪于地,他们的家长们深感自责,悲痛难抑,哭声震天撼地。这一幕无不彰显出人们对小未的深切认可与无尽缅怀。小未的一生虽然平凡,却洋溢着伟大的光辉。在他离别之际,更显露出无上的荣耀。他成功挽救了三个家庭的命运,谱写了一曲非凡的传奇。

两天后,我离开十里堡子时,小未已被安葬在广场西侧那片沐浴阳光的斜坡上,坟头堆满了花环。三个孩子跪在墓碑前,头上缠着白色的孝条,正用木棍搅动着焚烧的纸钱。天气炎热,热浪将纸钱在坟前吹得四处飘舞。我推测,他们应是铁柱、狗剩和二楞。面对此情此景,我下了车,尽管我未曾从军,却仍满怀敬意,向小未的孤坟方向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我知道,这是对英雄最好的致敬。随后,我的两行清泪不禁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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