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
1.
一九三三年农历正月的寒风,卷着漫天的雪沫,呼啸着掠过松辽平原,将高台子这个小小的村落紧紧包裹在严寒之中。茅草屋顶被厚厚的积雪压得低垂,檐下挂满了冰凌,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寒光。村外的田野早已失去轮廓,化作一片茫茫雪海,唯有几棵枯树倔强地伸出枝桠,如同绝望的手臂指向苍天。
赵国清站在村角的雪地里,望着村东头那扇透出昏黄的灯光的窗户。屋内,新婚才满月的妻子坐在炕沿上为他缝补棉袄,母亲在为他准备晚饭,一家人都在等着他今天回来,却不知道他们再也见不到他回家了。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肺腔内隐隐作痛,但头脑中的思绪却骤然清明。旋即,他毅然转身,再无半分迟疑,一脚踏入深及膝盖的积雪中。风雪撕扯着他单薄的棉袄,沉重的雪块死死拖拽着他前行的腿,仿佛在和这片熟悉的土地做最后的挽留。
身后的灯火与温存,如同隔着一个世界般迅速模糊、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雪幕之后,前方,只有无垠的、死寂的黑暗和更加酷烈的严寒。
他的步伐没有乱,腰杆挺得笔直。这每一步,都像是在与他二十年的人生进行一场最彻底的、血肉模糊的撕裂,撕裂了为人子、为人夫的身份,撕裂了握惯笔杆的手指即将承受的枪茧,撕裂了所有平静与安稳的可能。
伴随着这撕裂剧痛涌出的,是一股更为磅礴的力量,这深入骨髓的寒冷,淬炼着他的决心,这没膝的深雪,磨砺着他的意志。他深知,踏出的这一步,是踏向一条遍布荆棘、血火交织的险路,是踏向饥饿、寒冷、疲惫和无休止的战斗,是踏向一座需要用青春和热血去熔铸的、属于民族解放的丰碑。
他的身影在狂舞的风雪中显得异常渺小,却又无比坚定,如同一枚投入历史洪流的印章,在这苍茫的雪原上,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关于忠诚与牺牲的印记。
在风雪弥漫中,他来到了张家湾窑门车站,浑身成了一个雪人,哈气在厚厚的围巾周围形成了白霜。火车站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旅客,都裹着厚厚的棉衣,脸上带着愁苦的神情。一列老旧的蒸汽火车喷着黑烟,缓缓驶入站台。赵国清最后望了一眼东北,那是高台子村的方向,然后毅然踏上了列车。
一九三一年的哈尔滨一中校园里,秋日的阳光洒落在俄式建筑的拱门上,十八岁的赵国清抱着书本穿过操场,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日本人动手了!沈阳被占了!”一个学生挥舞着报纸,声音嘶哑而愤怒。
九一八事变的消息像野火般蔓延。课堂上,老先生讲到“满洲沧桑”时哽咽难言。课后,同学们自发组织起来,走上街头宣传抗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站在简陋的木质讲台上,赵国清第一次面对众多聚集在一起的市民演讲,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讲述着东北的屈辱,讲述着同胞的苦难,讲述着一个民族不可征服的灵魂。
那些日子里,哈尔滨的街头成了他的第二课堂,他从一个埋头读书的学生,变成了慷慨激昂的演说者,也就是在那时,他认识了夏雨轩,那个引导他走向革命道路的德惠同乡同学。“国清,中国的希望在共产党!”夏雨轩在一次秘密聚会中紧握他的手说,眼睛在煤油灯下闪着坚定的光。
一九三二年,经夏雨轩介绍,他在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立第一中学参加了共青团,不久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像地下奔突的岩浆,表面平静的校园生活下,涌动着革命的热情。
一个月前,家里张灯结彩,为他举办了婚事。父亲满脸骄傲:“国清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将来必定光宗耀祖!”新婚妻子羞涩的笑容像刀刻在他心上。他知道,自己的离去将给她带来怎样的屈辱和痛苦,在新婚燕尔之时被丈夫抛弃。
“孩子,刚办完事儿这么几天就要走,你的新媳妇怎么办,我们这个家就要散了,你不能走啊!”母亲的哭声至今回荡在耳畔。
火车轰鸣着向北驶去,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雪原。赵国清的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对故乡和亲人的不舍,对未来的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革命信念。
在哈尔滨,组织安排他们参加了短期培训。在这里,赵国清系统地学习了党的抗日方针和游击战术,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仰。培训结束后,他和战友们被派往宁安工农义务队,正式开始武装抗日的生涯。
临行前的夜晚,赵国清又一次的望向了家乡的方向,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他仿佛看到新婚妻子哭泣的眼神、母亲倚门盼归的身影、父亲在村口张望时花白的头发......
2.
一九三四年八月的阳光,刺透东北山林茂密的枝叶,在大唐头沟的林间空地上投下斑驳光点,宁安工农义务队的临时营地里,赵国清正擦拭着手中的步枪,金属枪身在粗布反复摩擦下微微发烫,仿佛他心中那股压抑不住的抗日热血。
炊烟袅袅升起,队员们三三两两歇息,谁也没料到一场血腥叛变正悄然逼近。
两个土匪出身的队员,脸上带疤的大老刘和眼神阴鸷的孙大个子互相递了个眼色,突然暴起发难!几声短促的呼喝和枪栓声响彻营地。
“都不许动,谁动打死谁!”大老刘的咆哮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赵国清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意识到,出大事了。他看见党支部书记余正弘正要掏枪,孙大个子抬手就是一枪,余正弘踉跄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几乎同时,大队长李敬烔已被反绑双臂,推搡着摔倒在地。叛匪迅速缴了二十多名党团员和忠诚战士的枪械,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和血腥气。
变故突生,方才宁静的山坳霎时成了刑场。
叛变头子杀了余正弘后,又把李敬烔拖到西山上,准备杀害,李敬烔额角淌着血,目光却如淬火的钢,死死盯着叛徒,死亡近在咫尺。
赵国清感到一阵寒意窜上脊背,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不能硬拼,”他飞速盘算,“他们人多,有准备。”他的目光扫过周围被缴械的士兵,许多人脸上写着惊恐与不甘,但同时,他也敏锐捕捉到那丝未被叛匪完全控制的缝隙,人心并未完全归顺叛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趁乱慢慢挪到几个相熟的士兵中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弟兄们,咱们拉队伍是为啥,打日本鬼子,救百姓,杀了李大队长,谁带咱们抗日,咱还是救国救民的队伍吗?”他的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细微涟漪,有人眼神闪烁,有人默默点头。
叛变头子显然不耐烦了,催促着行刑。赵国清知道不能再等。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但声音却出奇地稳定,径直朝叛变头子喊道:“等等!我有话说!”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年轻战士身上,叛变头子狞笑:“小子,想陪他上路!”
赵国清毫无惧色,目光扫过在场的士兵,声音拔高:“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我把话说明白!咱们是抗日救国的队伍,不是土匪胡子!李大队长是领着咱们打日本的,杀了他,就是毁了这支队伍,就是帮了日本人的忙!你们真要干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他顿了顿,让话语渗入每个人心里,接着指向山外:“日本人巴不得咱们自相残杀!咱们手里的枪,该对着侵略者,不是自己人!”
场面一时寂静,只闻风声呜咽,士兵们的情绪被点燃了,窃窃私语逐渐变成不满的抗议。“赵兄弟说得对!”、“不能杀大队长!”
叛变头子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反抗,脸色变得难看,眼看就要弹压不住,赵国清趁热打铁,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放了大队长!咱们的队伍不能散!”
在士兵们无声的压力下,叛变头子脸色铁青,权衡利弊,最终咬牙挥挥手,李敬烔被松了绑,赵国清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有些踉跄的大队长,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危险并未解除。叛匪仍控制着大部分武器,赵国清搀着李敬烔,慢慢退到相对安全的区域,其余被解救的同志迅速围拢过来,形成一道脆弱的人墙。
“好小子......”李敬烔嗓音沙哑,重重捏了下赵国清的胳膊,“干得好!”
赵国清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方才疾言厉色的勇气仿佛瞬间抽离,只剩下微微颤抖的手指和劫后余生的虚脱。他看着身边惊魂未定却眼神坚定的同志们,一股新的力量又缓缓滋生,那是临危受命后不曾预料的担当。
夕阳西下,将山林染得一片血红。余正弘的遗体已被简单收敛,沉默地诉说着斗争的残酷。赵国清站在牺牲的战友身旁,心中悲愤交加,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革命路上,不仅有明枪明炮的敌人,还有暗流涌动的内部危机。
这场生死考验,像一道锐利的风,劈开了青年赵国清尚带稚气的外壳,露出了内里坚韧的质地,他不仅救了李敬烔,更在血与火的猝然淬炼中,确认了自己不容动摇的忠诚与使命。
“整顿队伍,清理叛徒,继续斗争!”李敬烔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果断,赵国清坚定地点头,握紧了刚从叛徒手中夺回的枪。
一阵冷风吹过松涛,密集而强烈地撞击山谷,仿佛预示着更加严酷的斗争即将来临。而赵国清的目光,已越过脚下的鲜血与混乱,投向更远方的林海,那里,抗日烽火正等待他们去重新点燃。
3.
一九三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小兴安岭的群山才刚进农历十月就已披上厚厚的银装。赵国清跟着抗联第二军第五师的队伍在没膝的深雪中艰难跋涉,呼出的白气瞬间就在胡茬上结成了冰碴,作为新上任的政治部主任,他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了。
日军在松花江下游的残酷“讨伐”像绞索越收越紧,北满省委决定跳出死地,向黑嫩平原突击。队伍从道南游击区拔营那日,天上飘着细密的雪沫子,赵国清回头望了望他们用原木和泥巴垒起的密营,还有山坡上那些不起眼的坟头,里面躺着三年来倒下的同志。他紧了紧腰间草绳,把单薄的棉袄又裹实了些,迈开冻得发木的双腿,融进了行军纵队。
雪原行军,是对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磨蚀。山林里根本没有路,全靠前锋用身体蹚开积雪,树枝剐破了他们的衣裳,在裸露的手脸划出血口子,很快又冻成紫黑色的痂。粮食早就见底,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饿得发疼时就抓把雪塞嘴里,或者抠点榆树皮嚼。脚底板磨起的水泡破了又冻,冻了又磨,每踩一步都钻心地疼。夜晚更难熬,“天当房地当床,火是生命,森林是家乡”,大家挤在雪窝子里,靠体温互相取暖,听着林海深处传来的狼嚎和风声,不知明天是否还能醒来。
赵国清走在队伍中后段,不断地鼓励着战士们:“同志们,加把劲,到了新区,咱们就能放开手脚打鬼子了!”他的声音因寒冷和饥饿有些发抖,但目光坚定。他看到有个年轻战士小陈,裹着破烂的绑腿,一脚深一脚浅,眼看要掉队,他就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夺过小陈肩上的简单行李,撂自己肩上,用力拍拍小伙子的后背:“跟上,不能落单!”他自己也饿得眼前发黑,但一种责任感驱使他不能倒下。
1938年2月,他们终于突入绥宁地区,与抗联第五军主力汇合。短短数月,赵国清的脸庞被风雪刻划得粗糙黧黑,唯有眼神愈发锐利如鹰隼。雪原的严酷,已淬炼出他更坚韧的意志。
然而,没等他们喘口气,一道新的命令传来,为扩大抗日影响,解决给养,第五军决定西征部队主力向苇河、五常地区移动,并寻机攻打楼山镇。这意味着,他们刚刚走出冰天雪地,就要迎着1938年盛夏的酷暑再次远征。
六月的东北山林,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与半年前冻彻骨髓的寒冷截然相反,现在是无处可逃的闷热,厚重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成群的蚊虫,疯狂叮咬着行军中的战士。密不透风的椴树林、桦树林里,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顶、脊背、胸前不断淌下,粗布军装湿了又干,结出一圈圈白碱。脚下的黑土地被太阳烤得发烫,透过磨得快透底的草鞋,依然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度。
赵国清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他想起去年冬天嚼雪解渴的感觉,那时多么渴望一点温暖,如今却被这酷热折磨得头晕眼花,却又想那寒凉的冰雪。巨大的温差变化,让身体难以适应,但他看着身边默默行军的战士,把一声叹息压回心底,作为政治部主任,他不能流露出丝毫疲惫和犹豫。
距离楼山镇还有五十里,部队在一片榛柴岗后隐蔽休整,进行最后侦察和部署。
“镇内驻有一个伪军守备中队、一个铁道守备中队和数十名伪警察。”侦察兵低声汇报,声音因紧张而沙哑。
气氛凝重。敌人工事坚固,兵力不少,这注定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指挥部决定由赵国清的战友、英勇善战的副军长陈明宇率一支奋勇队,负责穿插突破,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任务明确后,陈明宇开始挑选队员。赵国清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挺身而出,包括那个曾在雪原差点掉队的小陈,此刻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临战前的紧张,混合着夏夜的燥热,弥漫在空气中。
赵国清走到奋勇队员们面前,逐一检查他们的装备,帮他们紧了紧子弹带,拍了拍肩膀,没有更多言语,所有的鼓励和嘱托都凝聚在坚定的目光里。他特别走到陈明宇身边,两人用力握了一下手:“明宇同志,一定小心!我们在外面策应你们!”
陈明宇咧嘴一笑:“放心吧,老赵,等着听好消息!”
1938年7月12日,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楼山镇像一头沉睡的野兽,匍匐在朦胧夜色里。天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只有镇口炮楼上伪军哨兵抽烟的火星忽明忽暗。
突然,一声尖锐的枪响划破寂静!
“冲啊!”陈明宇大吼一声,身先士卒,如猛虎般向镇内扑去,奋勇队员们如利剑出鞘,紧随其后,杀声震天。
战斗瞬间白热化!枪声、爆炸声、呐喊声、惨叫声响成一片。日军和伪军从睡梦中惊醒,仓促抵抗,街巷、院落、碉堡,每一个角落都成了生死搏杀的战场。
赵国清率领外围部队猛烈攻击镇门,牵制敌人火力。他手中的步枪枪管打得发烫,汗水迷住了眼睛,他胡乱用袖子擦掉。每一次枪响,都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味混合着燥热的空气,他看到身边的战士不断有人中弹倒下,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焦土。
镇内,陈明宇率领的奋勇队遭遇了顽强抵抗,敌守备队长带着几个守敌挥刀扑向陈明宇,刀锋在微熹的晨光中闪着寒光,陈明宇临危不乱,一个闪身躲过致命劈砍,反手一枪,子弹精准地穿过敌队长胸膛,又狠狠钻入他身后另一个敌人的脑袋。“陈副军长一枪打死俩家伙!”这神奇的一幕立刻在战士们中间传开,大大鼓舞了士气。
赵国清听到镇内传来的欢呼和高涨的杀声,知道奋勇队得手了。他抓住时机,大吼:“同志们!陈副军长他们得手了!冲进去!消灭敌人!”策应部队士气大振,一鼓作气突破了镇门防御,与镇内奋勇队里应外合。
烈日渐渐升高,无情炙烤着血腥的战场,战斗从拂晓持续到午后,枪声才逐渐稀疏下来,日军和伪军死的死,降的降,楼山镇终于被抗联战士攻克。
赵国清踏着断壁残垣和敌人的尸体走进仍在冒烟的镇子。胜利的喜悦很快被惨烈的景象冲淡,街道上,牺牲的战友和敌人的尸体交错枕藉,鲜血渗入被炮火烤焦滚烫的土地,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硝烟、血腥和焦臭的气味。活着的战士们浑身汗水泥污,不少人都带了伤,倚靠在残破的墙根下喘息,眼神里交织着疲惫、后怕和胜利的激动。
在清理战场时,赵国清又看到了小陈。小伙子静静地躺在一截炸塌的土墙边,胸口洇开一大片暗红,年轻的脸庞苍白如纸,嘴角却似乎还带着一丝冲锋时的坚毅。赵国清的心猛地一揪,缓缓蹲下身,轻轻合上了小陈未曾瞑目的双眼,半年前雪地里那个险些掉队的稚嫩身影,与眼前这幅惨烈的景象重叠,让他喉咙发紧,鼻腔酸涩。
这就是斗争的残酷性。从冰趟子的苦寒到楼山镇的血火,极端的天候和残酷的战斗,不断考验、捶打着每一位战士的意志。赵国清站起身,目光越过冒着青烟的废墟,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峦。他知道,路还很长,牺牲不会停止,但只要信念如钢,这把抗日烽火就永不会熄灭,他紧紧地攥紧了拳头。
4.
一九四零年的严冬,寒风像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抗联战士的脸上。赵国清带着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潜行在小兴安岭密林的深雪中,目前的斗争形势非常严峻,日军持续数年的残酷“讨伐”与“归屯并户”政策,像铁箍一样越收越紧,几乎掐断了他们与百姓的联系。密营一个个被摧毁,补给线几乎断绝,战士们常常连续几天吃不到一粒粮食,只能靠煮皮带、嚼松针维持体力。冰雪严寒和鬼子一样残酷无情,抗联战士经常被严寒夺去生命,赵国清的手脚都生了严重的冻疮,每次脱下破旧的靰鞡鞋,都撕下一层连着血肉的皮。
但他眼中的火苗从未熄灭。作为指挥员,他不仅要带着队伍生存下去,更要战斗下去,雪原成了他们最后的庇护所,也是最残酷的战场。
最困难的时刻,信仰就是唯一的食粮。他们在冰天雪地里坚持办学,赵国清亲自给战士们讲政治课,讲抗战形势,讲革命理想。没有纸笔,就用木炭在剥了皮的桦树干上写字,没有教室,就围着篝火聆听。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却坚毅的脸庞,理想的光芒驱散了现实的严寒,他们唱着自编的《露营之歌》:“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歌声低沉却有力,在林海雪原间回荡,宣誓着不屈的存在。
一九四一年,日军加大了围剿力度,派出大量特务汉奸,悬重赏捉拿抗联干部。队伍的行动愈发困难,几乎每天都在转移,在深山老林里与敌人周旋。战斗频繁而惨烈,几乎每一次遭遇战都有熟悉的面孔消失。赵国清的肩膀也多次负伤,缺医少药,伤口反复溃烂,他用烧红的匕首烫合伤口时,咬碎了木棍也没吭声。
一九四二年五月。严冬终于过去,但春天并未带来丝毫暖意。日伪军数支“讨伐队”像梳子一样篦过山林,将他们这支仅存数十人的队伍紧紧包围在五常县向阳山一带,连续多日的突围和战斗,战士们已疲惫到极限,弹药所剩无几。
五月下旬的一天,天色阴沉。队伍被五常森林警察队围困在一处山坳,枪声如同爆豆,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嚎叫,子弹呼啸着钻进泥土,打碎枝叶,不时有战士中弹倒下。
“主任!东面顶不住了!”
“老赵!西边敌人摸上来了!”
赵国清脸上混着硝烟、汗水和血污,眼神依然锐利。他迅速判断形势,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一把拉过身边仅存的几位干部,语速快而坚决:“不能全都死在这,必须有人冲出去,把咱们的战斗经历,把同志们的名字,告诉组织,告诉后人!”
绝境之中,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主任!我们一起走!”
“不行!必须有人拖住敌人!快走!”赵国清几乎是在咆哮,用力推开身边的战士。
突围的战士们含泪最后看了他们的主任一眼,咬着牙冲向枪声相对稀疏的北坡。赵国清目送他们离去,转过身,平静地捡起一支牺牲战友身边的步枪,检查了一下仅剩的几发子弹,倚靠在一棵粗壮的白桦树后面。
最后的阻击,惨烈而短暂,他和几名自愿留下的战士,用稀疏的火力吸引着大批敌人。子弹打光了,就用手榴弹,手榴弹扔完了,就上刺刀。
赵国清的胸口被子弹击中,温热的血迅速染红了早已破旧不堪的军装,他视线开始模糊,身体沿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下,耳边的枪声、喊杀声渐渐远去。
他仿佛又看到了离开家里时家中那温暖的灯光,看到了新婚妻子羞涩的笑容和母亲忧虑的眼神,看到了雪原上行军呵出的白气和杀敌冲天的火光,看到了篝火旁同志们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一幕幕,如此清晰。
死亡的冰冷迅速蔓延,但他心中却异常平静。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艰难地在身旁的黑土地上划动着,似乎想写下什么,或许是一个未传达完的讯息,或许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最终,手指停顿下来。
枪声彻底平息了。硝烟缓缓散去,露出被鲜血染红的黑土地和静静躺卧的英烈身躯,那棵高大的白桦树,树干上斑驳着血迹与岁月的痕迹,如同一座无声的丰碑,肃穆地伫立在天地之间,守护着这片被热血浸透的东北故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