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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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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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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归途

1.

腊月二十六的雪是掺了陈年旧事的,扑在挡风玻璃上便洇出灰蒙蒙的往事。我降下车窗,北风卷着1972年的柴油味涌进来,那是爷爷汽车连的军车队列特有的气息,混着柴油与枪油的味道,在鼻腔里凝成一道时空裂缝。后视镜里,省道里程碑上的冰棱正折射出多重时空,年轻爷爷离家参军,坐着红铃铛马车前往部队;父亲年少时,蹬着二八自行车在此摔出第一道伤疤;我十八那年,怀揣高考录取通知书对着高山呐喊,山那边的回音仍在耳畔。此刻,雪花却在将所有这些记忆夯入冻土,车载空气监测仪显示PM2.5数值骤降,仿佛连尘埃都畏惧这场穿越时空的风雪。

车载导航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屏幕上的路线扭曲成蚯蚓状的波纹。“前方三公里进入无名路段”的电子提示与爷爷的手绘地图重叠在一起,导航仪突然哑了,这倒应了爷爷的话:“认路得靠地脉,你们年轻人那个铁盒子,读不懂土地的心跳。”我知道,那是进入到了故乡的磁场,爷爷曾说这是长白山地脉的呼吸,能让所有电子罗盘失了魂。我摸出他手绘的那张用军用坐标纸绘制的图纸上,“白桦岭”三个字被父亲用红蓝铅笔描了又描,仪表盘下方爷爷留下的铜质指南针开始剧烈震颤,指针死死咬住正东方向。轮胎突然陷入某种奇异的韵律,方向盘传来记忆深处的震颤。父亲说过,六十年代爷爷带汽车连在林海雪原拉练时,整个车队都曾陷入这种地脉的震颤,三十八辆军车同时熄火,当时他命令用炮弹壳改装的取暖炉烘烤发动机里的机油,用棉大衣裹住冻结的油箱。“这是冻土层在翻身,”爷爷的电报式记录本里写着,“要让铁家伙学会听土地的心跳。”

此刻我的手心沁出同样的冷汗,车载音响突然自动跳转到《打靶归来》,AI助手用东北方言模式哼唱,电流声里藏着奶奶走调的摇篮曲。弥漫风雪中的前方突然映出父亲的身影,他手中举着我童年最爱的铁皮青蛙发条玩具,上紧的发条在风雪中咔嗒作响,盖过了发动机的嗡鸣。这个画面如此真切,以至于我下意识去摸副驾驶座,那里本该放着爷爷留下的军用水壶,这会却只摸到冰凉的皮革。

雪越下越大,远光灯切开的风雪甬道里,无数个时空的故乡在折叠闪现。挡风玻璃上的积雪在雨刷器的刮擦下簌簌滑落,露出下方某年寒冬呵出的冰画,1968年冬训,爷爷用搪瓷缸的热气在军车挡风玻璃上呵出的绿皮火车,车尾的煤烟在零下四十度的空气里冻成蓝色飘带。此刻冰层深处竟真的传来汽笛鸣响,三十八辆军车掀起的雪雾中,爷爷正站在车顶挥舞信号旗,他戴着羊卷毛军帽,帽子周围已被哈气凝结成霜,只有帽子中间的红五星闪着光泽。

“注意前方冰雪路面,小心驾驶!”导航仪突然回光返照,北斗卫星的轨迹与军用地图上的红箭头重合,电子语音报出“距离县城还有5公里”时,老式指南针的磁针正指向道路右侧的缓坡,七十年代那里曾是汽车连的临时驻地,父亲总说在军用帐篷里玩耍时,能听见三十里外火车穿隧道的轰鸣。

“保持怠速,缓慢匀速加油!”幻觉中的爷爷突然冲我吼,声音撞在现实与回忆的界壁上碎成冰碴。我轻点油门,后轮卷起的雪雾里,四十年前的军车队列渐渐淡成灰色的剪影。收音机里的《打靶归来》切换成唢呐版的《骑兵进行曲》,AI助手不知何时切换成了爷爷作训时的口令声,带着军用发报机的哒哒韵律。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时,所有幻象突然消散,雪已经停了,感觉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汽车的轰鸣声。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着县城边缘新修的柏油路,路灯在雪地上投出淡黄的光晕。父亲站在老邮电局门口,穿着我刚上班时买的那件半截呢子大衣,肩上落满积雪,看着有些宽大,不合身,我说过好多次让他送人或是扔了吧,他每次都如宝物一样叠放得整整齐齐,就像爷爷叠被的“豆腐块”,还很自豪的说,他们都说我穿这件衣服显得年轻。“那段路又受惊吓了吧,不过你走过很多次,应该没问题的,明天回乡下时我来开吧。”他掀开前机盖子检查一下车况,那熟练的动作和二十年前检查我自行车链条时如出一辙。我望着他鬓角的白霜,突然想起十八岁离家那天,别人都是拥抱、握手、挥手致意,他却站在火车站月台上挥舞爷爷的信号旗,惹得别人频频观看,那天,雪花也是这样落满他的全身。

忽然有细碎的咔嗒声从街角传来,我推开满是哈气的窗子,那个铁皮青蛙发条玩具正在雪地上蹦跳,上满的发条还在倔强地旋转,它身后留下一串浅浅的足迹,朝着火车站旧址的方向蜿蜒,最终没入被雪覆盖的铁轨尽头。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恍惚间竟是爷爷那支汽车连拉练时的军号声,几十辆军车的雾灯刺破雪幕,在天地间织出一张流动的星图。

2.

昨天还是风雪交加,今天却转晴了。“今天我来开车吧,这段回乡下的路我比你熟悉。” 父亲边说边打开车门坐到主驾驶位置。车轮碾过冻硬的乡道,积雪在底盘下发出细碎的呻吟。坐在副驾驶座位的我,显得很放松,就如小时候一样把鼻子轻轻顶到身边的车窗玻璃上,鼻息在车窗玻璃上呵出小片白雾,渐渐凝成冰霜的枝桠,车窗外,冬日的景色飞速掠过,田野一片萧瑟,只有几株枯树在寒风中挺立。

回到老宅时,大伯还有其他亲属都在门口迎着我们,尤其是大伯,把这个家族几代人居住过的老宅保留了下来,只是在老宅的旁边盖了新房。青砖青瓦的老宅在那里静静矗立,风雨的侵蚀让青砖表面不再平整光滑,在周围红砖瓦房的新宅对照下,又显得很矮小,那里曾经留下了几代人的往昔故事,从最初家中充满欢声笑语,孩子们在院子里嬉笑玩耍,到如今人去屋空,尽显落寞,这里的每一块青砖、每一片青瓦,乃至屋内的每一件旧物,都泛着时间的脉络,默默守护着那些逝去的时光与珍贵的回忆,成为家族记忆的永恒坐标。

踏入老宅内部,屋内泛着土腥气,堂屋正中摆放着一张陈旧的木桌,四周是几把样式简单的木椅,桌椅表面的漆面早已斑驳脱落。在供桌上,还摆着一些供品,尤其是那一盘冻梨,惹人注目,我想起奶奶的绝活,把秋梨埋进谷仓,腊月取出时裹上冰甲,供在祖宗牌位前,能凝住整年的念想。父亲说五岁那年随军南下,奶奶在徐州军营的晾衣绳上挂满秋梨,浪漫的她说是“让北风给老家捎信”,这该是她最早的乡愁启蒙了吧,但那里的气温毕竟冻不上梨,而且北风越吹离家越远。

在墙角堆放着一堆杂物,其中有两个破旧的军绿色木箱,其中一个里面放着爷爷的旧军装,樟脑味掩不住枪油与血锈的气息。内袋里那本《汽车连行车日志》的边角已脆化,1968年1月15日的记录洇着可疑的暗红:“......运输物资至珍宝岛前线,遇暴雪封山,李德胜同志冻伤截肢......。”纸页间飘落半片枫叶标本,叶脉走向竟与爷爷手背的伤疤惊人相似。我轻轻合上日志,大衣肩章上的铜星在昏暗中泛着微光。记得父亲说过,爷爷收到“二等功”纪念章那几天,正赶上珍宝岛前线大雪封山,他带着战士们开着“嘎斯”军卡在零下四十几度的风雪中运送物资,仪表盘上指北针都被冻上了,夜晚是车灯前炸开的狼群瞳孔,还有漫天的风雪,而那纪念章就放在驾驶室的仪表盘上,陪他熬过了那个漫长的冬天。另外一个木箱的缝隙里露出一角红绸,父亲说那是奶奶的嫁妆,一条绣着牡丹的绸缎被面,被面上还留着几处补丁,针脚细密,是奶奶用爷爷旧军装的内衬缝的。父亲常说,这条被面跟着他们从东北到苏北、江南、鲁南,最后回到东北,裹过三代人的梦。蓦地,我想起我在闽江江畔读书,历经鹭岛、江沪、北京,最后竟然也兜兜转转回到了东北,历史惊人的相似。

箱子里还压着几张泛黄的照片,父亲说这些旧物也留不得太久了,其中有一些被县里的纪念馆收藏了,另外一些我都拍了照片或是视频收集起来了。看,那几张发黄的照片就是当年留下的,其中一张是年轻的爷爷站在解放卡车前,身后是茫茫雪原。另一张是全家福,奶奶抱着襁褓中的父亲,站在同江军营的院子里。我蹲下身,手指抚过木箱,还看见几封爷爷写给奶奶的信,说是惦记家乡,想回到老家去,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1978年12月,正是爷爷决定搬回东北的时候。正读着,一阵冷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动了供桌上的黄绸布,冻梨渗出的水渍在布面上蔓延,勾勒出东北地图的轮廓,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奶奶总说冻梨能凝住念想,那冰壳里封存的,不仅是梨子的甘甜,更是一代代人的乡愁。我轻轻关上窗,冰花在玻璃上重新凝结。老宅重归寂静,但我的耳畔中却有一种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冰封的记忆,等待着下一个春天来将它们唤醒。

3.

北京西站的花岗岩立柱在深蓝天幕下泛着冷冽的青灰,仿佛一柄柄锈迹斑斑的青铜剑直指苍穹。风掠过玻璃幕墙,发出低沉的呜咽,与站内此起彼伏的电子报站声交织成现代都市的钢铁协奏。我裹紧那件穿了4年的美特斯邦威棉服,背着有些褶皱的面试服装向车外挤,刚出车厢门口,一缕寒风吹过,激得我打了个寒颤。站台上,父亲像GPS一样准确的出现在我的车厢门口微笑的看着我,我大吃一惊地快步走过去抱住他有些颤抖的身躯,“大老远的,你从东北到北京接我出站,这是错觉吗?”“从你的电话里知道了这个车次和车厢,来给你面试助威吗,想给你个惊喜。”父亲咧着嘴笑着说。我抱紧父亲,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

父亲的帆布包硬邦邦地硌了我一下,玻璃罐碰撞声里裹挟着熟悉的醋酸气息。“妈又腌糖蒜了!”我摩挲着那个歪扭的红色心形图案,指尖触到瓶身上凝结的糖霜。“嗯,你妈怕你在外吃不好,就贪黑腌了这糖蒜,一定让我拿过来。”玻璃罐里琥珀色的醋汁轻轻晃动,几瓣糖蒜浮浮沉沉,像极了童年夏夜在老榆树下追逐的萤火虫。那一刻,我仿佛被拉回了童年,那些关于故乡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低头看着那心形,眼前浮现出1992年母亲,记忆突然被拉回 1992 年的冬夜,县城老车站的广播里飘着《涛声依旧》的歌声,彼时她挺着孕肚站在月台,军大衣下露出半截红色棉裤,在雪地里惹人注目,绿皮火车喷着白雾驶来,车头的探照灯扫过站台,母亲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父亲搀扶着母亲在雪地上蹒跚而行,每一步都在雪层里压出深浅不一的脚印。母亲的肚子随着火车的轰鸣轻轻颤动,仿佛在与腹中躁动的我进行着某种神秘的对话,那行走的韵律节奏与我尚未成形的心跳合拍。

曾经的我也曾有过去天南海北闯荡的梦想,父亲母亲并未干扰我的梦想,无论是天南海北,尊重我的选择。母亲总说,无论我走多远,家里永远有一盏灯为我亮着,父亲则用他的沉默和行动告诉我,故乡的坐标永远不会改变。此时,北京也飘起了漫天大雪,我抓了一把雪敷在眼睛上,却听见三十年前爷爷教我辨识方向的歌谣:“雪打灯盏亮,冰封故道明……”那些被数字化地图抹去的民间地理,正在雪地深处发出微弱的脉冲。爷爷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带着岁月的沧桑和温暖,他一生戎马,走南闯北,最终却选择回到这片偏僻的县城。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他坚持在县志办手绘《故城变迁图》、撰写县志资料,他总说,手绘的地图才有温度,才能记住每一寸土地上的故事。他常常在深夜伏案,用铅笔细细勾勒故乡的轮廓,仿佛在描绘一段无法割舍的记忆。而我的公务员笔记里,还夹着爷爷军用地图上的半枚红箭头,它指向的故乡坐标,正在北斗卫星的注视下悄然漂移。

我望着那枚红箭头,忽然读懂了爷爷地图上的密语。那些红箭头标注的从来不是方位,而是旧时光的裂隙,1959年埋在北安哨所的白桦树皮信,1968年在珍宝岛上做的炮弹壳炉子,1976年徐州军营的军车防震棚......此刻都化作雪幕后的星辰,指引着永不到达的归程。突然,我的前方逐渐清晰,那些被爷爷烫穿的徐州安置文件,那些被父亲压到箱底的省城调令,原来早在我们血脉里铺好了隐形铁轨。当年,父亲笑爷爷迂腐,我也曾笑父亲迂腐,可如今看着那半枚红箭头,心里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原来,那些历史的记忆和情感,早已经被深埋在这片土地里。

4.

走在村后半山坡的雪壳子上,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是故乡对我的轻声问候。一行人手中拿着祭品,向着祖坟墓地缓缓前行。阳光洒在田野间,映出一片银白的世界,远处残存着两间房屋,父亲说那是“三级站”,曾经的抽水泵房,七十年代,人们想把西大河的水抽到这里来,把旱田改成水田,终究是违背自然规律,没有改成。如今,那座房子已破败不堪,红砖墙墙体上还残留着 “农业学大寨” 的字样,最后那个 “寨” 字只有下面的一半了,我望着那个缺了"宀"部的汉字像张永远合不拢的嘴,把七十年代的北风咽进斑驳的砖缝,仿佛是那个时代在雪野里留下的一声叹息。。

灵车的颠簸让记忆变成碎片,十年前那个严冬的清晨,我裹着军大衣蜷在副驾驶座,怀里爷爷的遗像框被体温焐得发烫。照片里穿65式军装的爷爷目光如炬,左胸口袋上还别着三枚褪色的奖章,红漆早已斑驳成褐色的血痂,三枚奖章的绶带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我清晰地记得他最后的时刻,大口咳血,却还强忍着痛苦嘱咐我不要害怕,此刻蜿蜒的雪道上,灵车正载着他最后的行程,将人生轨迹折成永远的句号。

雪粒子在北风中旋转成千万支银箭,射穿抬棺人呼出的白雾,16个汉子围成半圆,粗麻绳在结满冰碴的手掌间滑动,老把式的旱烟杆重重磕在冻土上,沙哑的号子声惊飞了枝头的寒鸦:“起!”棺木在号子声中缓缓升起,樟木纹理间渗出的水珠顺着木纹蜿蜒,像极了爷爷临终前眼角的泪。父亲佝偻着背,双手托住棺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稳住!”老孙头的铜锣声在雪野里炸开,特制的托棺钢焊架擦着雪地滑出半尺,雪地上划出的痕迹像道未愈的伤疤。我看见父亲膝盖微微发抖,却始终保持着托棺的姿势,仿佛在完成某种庄严的仪式。“落—— ” 老把式的号子声里,棺木缓缓沉入墓穴。柏木与冻土碰撞的闷响惊起一群乌鸦,它们掠过三级站的断壁,将 "农业学大寨" 的标语撕成碎片。雪粒子突然密集起来,在棺木表面缀出 1978年的霜花图案。那年爷爷接到转业通知,在徐州军营的窗玻璃上呵气画出故乡的山峦。此刻,他的将校呢大衣正垫在棺底,樟脑味混着墓穴的土腥翻涌上来,呛得人眼眶发酸。父亲突然跪下身,用手掌抹平棺盖上的积雪,像在抚摸婴儿的襁褓。我忽然想起父亲和我说四十年前送曾祖母的场景,同样的雪道,同样的棺木,父亲那时还只是个攥着纸幡的少年,如今他鬓角的白发与雪色融为一体,仿佛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永远的霜痕。

行将傍晚时,坟头已堆成浑圆雪丘。父亲点燃带来的防风马灯,玻璃罩里的火苗跳成1948年的模样,那年爷爷揣着这盏灯穿越火线,灯油里混着炒面,饿了舔灯芯,困了借火光暖手。此刻灯影投在雪地上,竟映出奶奶梳头的身影,她正对着冰棺的倒影盘发髻,木梳齿间缠着爷爷从徐州寄回的第一缕白发。纸灰打着旋儿贴地飞行,忽而聚成黑蝶群,忽而散作满天星。我在飞舞的雪花里看见童年的自己,正蹲在灶台前,用烧火棍在灰烬里画房子,房梁上悬着爷爷的军功章,门环是奶奶的银镯子,而今雪暴将至,那幅画正被风卷向远山。我站在坟头,看着新土渐渐被积雪覆盖,父亲的身影在风雪中佝偻成一座碑。远处的三级站废墟在雪中若隐若现,那个残缺的 "寨" 字终于被积雪填满,仿佛五十年的叹息终于找到了归宿。

5.

合作社的红色标语牌刺破雪野时,父亲正在祖坟前刨冻土,他的镐头砸在1958年深翻地留下的陶片上,溅起的冰碴子划出带血的弧线。“当年你太爷反对把熟土翻上来,他们说他封建......”话音被远处旋耕机的轰鸣碾碎,机械履带正将田埂啃成几何图形。河套地的老柳树轰然倒下时,树根带出1961年的铝饭盒,这是饥荒年代你太爷偷埋的应急粮,盒内高粱面早已板结成褐色岩石,放羊的老孙头凑过来咂嘴:“你爷当年塞给我半块豆饼,就搁这盒里......”他的豁牙漏风,吹散了集体化时期的尘埃。

我在新修的灌溉渠旁捡到半片犁铧,断面处的斑驳钢纹恰与爷爷枪管上的来复线相似,父亲说这是苏联的进口货,“苏修”时被埋进菜窖,如今却在推土机铲斗下重见天日。夕阳西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雪地上,与那些即将消失的田垄重叠。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像是时代的车轮,碾过这片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土地。父亲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掌心揉搓。“这些地”,他喃喃道,“养活了咱们家五代人......”"泥土从他指缝间漏下,在风中飘散。我望着那些散落的土粒,仿佛看到了几代人的身影。在履带碾过的地方,泥土翻涌如浪。那些世代相传的田垄,那些承载着记忆的界石,那些深埋地下的故事,都将被抹平,被掩埋。只有这片土地,依旧沉默地承载着一切,等待着新的故事在这片耕痕上继续书写,宛如那些即将被抹去的田垄遗痕。

返程时雪更紧了。后视镜里,父亲的身影渐渐缩成1990年代结婚照上的模样,他手中那卷《县城变迁手绘图》在风里翻飞,铅笔标注的“老邮局”“粮站”正被雪粒子逐个击碎。母亲追出来塞的冻梨在暖风口化开,甜水渗进座椅缝隙,怕是来年会长出带乡愁的霉斑。

收音机突然跳出《智取威虎山》唱段,这是爷爷生前最爱听的磁带,沙哑的唱腔裹着电流声,恍惚又是那个雪夜,他抱着我在火炕上讲剿匪故事,胡茬上的冰碴子扎得我咯咯笑。此刻,空调出风口的暖风渐渐吹融了玻璃边缘白桦林模样的冰花,白桦林的轮廓渐渐化作水珠滑落。雨刷扫过的瞬间,三十年前的军车雾灯与此刻的 LED 车灯在雪幕中重合,爷爷用红笔圈注的“地脉呼吸带”正随着雪片的飘落微微震颤,那些被推土机碾平的田垄、被积雪覆盖的界石,在冰层下重新勾勒出完整的经纬线。雨刷器的节奏突然变缓,仿佛在为某个古老的仪式打拍子,当最后一个雪片落在风挡上时,冰花深处竟绽放出星星点点的嫩绿,那是冻土下沉睡的稗草,正顺着爷爷手绘的等高线悄悄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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