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感情具有滞后性。
就像是我在经历了叔父去世,爷爷去世,奶奶去世时我都没有大痛的感觉。而时间流逝,江河奔流向前,忽的到了一个节点,我猛然惊醒,我已经失去了这么多亲人了。
叔父是一个很抠的人,每年过年包红包都只包50元,可是也只有他在我十六十七岁时依然给我红包,依然把我当小孩。哦,不对,他死于那个充满试卷和每天迎接着黑夜回家的九年级。小孩子的哀愁是没吃饱和没玩够。我对他的认知寥寥无几。我也与他无过多交集。在我印象里,他是一个聪明勤快,任劳任怨,每天吃完饭喜欢散步,饭桌上也与人侃侃而谈的人, 最后他却因饭后散步而发生意外,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那个秋阳不刺眼的日子,天阴沉沉的日子。我匆忙赶到姑姑家,急忙放下书包,放下身上的累赘。我被人按在地上,就像身旁那只羊一样。右胳膊上别着红色的布条。她开始了她的表演。我对那个做白事的领着哭的人嗤之以鼻,她是多么可笑,哭的多么虚假。
那天我见到了很多之前难以聚集的人。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我正准备上晚自习,可是老师却将我唤到办公室。少年的心事总是作业的庞大和老师的责骂。我迷糊又紧张的跟了过去。我看见她打开她的手机,欲言又止, 过了几秒她问我“你是不是家里有个爷爷?"我点了点头。她下一秒。将手机伸在我眼前,上面是我妈妈发的请假条。我爷爷走了。是我哥哥来接的我。他的新家离我们学校很近。他和我嫂嫂还有他们的孩子搬到了新区,离开了我姑姑家。我和哥哥的关系没有到那种随时聊天, 随时开玩笑的地步。我还有一个姐姐,也是表的一我大姑家的孩子。去年已经结婚了,今年过年时她带着我的“大哥”回了家,让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看了看。那时我奶奶还在,而她送给我爷爷的金戒指,正戴在我奶奶的手上。回归正题,我坐着哥哥的车回了家,路上没有堵车, 用了一个小时多一点。那天没有喜没有悲。只有当我看见了消息时,震惊了一下,然后收拾书包急匆匆的出校门时哽咽了一下,其他没有多余感情。我在车上的感受和想的什么都已经忘了。
这次我右胳膊上戴的是白色的"奠”字,还带上了白色的头绳,匆忙穿上了白色的不合脚的鞋子。这次要配合那个我曾看不起的人哭的人换成了我。她开始了,我依然嘲笑着她,充满了对她的厌恶和不满。我认为这是如此的多此一举。当即立下说以后我去世了,一定不要走这种场面,虚假又做作。
是十月。英姿飒爽,无风无浪的十月。我们一家子整齐的跪在地上,像刀俎上的鱼肉。这个无聊却又庄重必不可少的祭祀礼仪结束了。终于可以不用挺直腰板磕头和烧纸,嘴里一直念着“一路走好"了。我看见一群人在一片土地上早已等候就绪。他们用着传统的挖掘方式和运输方式,几个人一起挖坑,几个人一起抬棺材,将那个又深又大的坑填满了。我们将那些夹在胳膊窝里的棉絮扔进了坑里,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扔这个,他们说只需要我照着做,小孩子不用管那么多。来年要记得给你爷爷多烧点纸钱。等到了来年,我已经16岁快17岁了,我照着他们的吩咐的话,给爷爷烧了纸钱。磕了一个又一个响头,随着头抬头落,随着风吹风过,旁边的人们说我孝顺。我将路边的小黄花放了一朵,放在了爷爷凸起的大坑上。弟弟看见了,也放了一朵花上去。我笑了。我想爷爷应该也会喜欢的,他活着的时候总喊我给他弄点冰糖和红心柚子吃。在他的腿脚还可以时,总会到超市买一些生板栗给我们蒸着吃。再之前,会一个人默默的骑着小三轮,将破败的电风扇运到一个地方去修。现在的小三轮早已不知去向,而我再也无从知道那天爷爷究竟将电风扇带到了哪里去修理。我脑中时常出现一个画面,是我二年级时,爷爷的腿还没有风湿,他骑着三轮将我送去学校,又骑着三轮将我带回家。即使有时我因为贪玩晚上了学,他也不会责备我,骂我。依旧骑着那辆小三轮载着我。 我之前是觉得他是重男轻女的,他喜欢我弟弟,不喜欢我和我姐姐。可能是到了晚年都看开了,也可能是因为每回陪他去诊所打针和去路边小摊花五块钱就能做个头和脸的护理的人是我。他开始没有重男轻女,他也会给我买吃的,给我一些零钱,让我花,也是他最先进入我的梦里的。
我们一家人又聚集在了一起。
去年一个平淡的夏日,或许是老天也觉得枯燥,连蝉鸣也低调了些许。下午我们家正在吃晚饭。有我,爸爸妈妈和奶奶。姐姐因为读大学和找工作不在家。我正准备睡了。可是那天我的耳朵出奇的好。我在三楼听见了爸爸在二楼的呼喊。他要我去找一下奶奶经常吃的药。我去找了。我忘记了我是否找到了那瓶药,我只记得那天奶奶周围围了好多人,好多亲戚。还有很多老家的人。有一个中医师傅是爸爸打了电话,急忙赶过来的。他颁布了奶奶很有可能回不来的这个通告。
我还小,我不懂。我觉得他肯定在骗我。我的奶奶今天下午还和我一起吃饭,怎么可能晚上就走了。我的奶奶在寒冬依然健康,怎么可能死于炎夏?可是他们那群大人依然趴在奶奶的床上哭嚎。我没有管他们,因为我觉得我的奶奶还会一直陪着我的,她不会走的。一个从我出生到我豆蔻一直陪着我在阳台上晒了那么多次阳光,看了那么多次落日夕阳,讲了那么多故事的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走的一身轻快,一身孑然,什么都不带走,什么都不逗留。 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的人最没礼貌了。我的奶奶教过我要当一个有礼貌的人,所以我笃定她不会不告而别。可是她失信了。
那天晚上的12点我们家依然灯火通明。就像爷爷走的那几天里,我们家的灯也昼夜不停息。 大人们让我去睡一觉,我上去了。第二天,一大群人又如约而至的到了我们家。我自己学会了带头巾,别白条和选择一双最适脚的鞋子。我接过他们递给我的棉絮,轻车熟路的夹在了胳膊窝里,这次我没有再问为什么。我家门口的东西一夜全部搬空,只有一个大大的棺材在那里。他们喊我过去,让我看一看奶奶最后一面。我跑了过去,不敢多看,却又怕连最后一眼都没有。此后我每每想起奶奶的时,想的不仅是存在于手机中的那张在寒冷冬天树下晒太阳的照片,还有那半闭的棺材里那张安详的脸。
我又跪在了那条我熟悉的路。可是。这次天公不作美。他热烈的想要蒸发掉所有掉在地上的眼泪,可是我没有留下几滴。就算是我辜负了她吧。我的妈妈抱着一件极厚后的羊毛衣,就着她那双疼痛了很久的腿,一跪就是半天。我的爸爸很倔很木讷,他跪在那里背挺的很直, 像一颗永远不会倒下的树。跪着的那条路的尽头,又是那片土地,我是知道这天会来到的, 但我没有想到他们相见会如此之快。在之前,守在棺材前的是我的姑姑,随之变成奶奶,而就在昨天,守在棺材前的人从奶奶变成了爸爸。
可能是看不得也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一个个的离开她。所以她也早早的去和她的孩子和爱人相见,也早早的在那里驻扎,看着他的孩子们。她曾和我说希望能够早点死去。她真自私。我想她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还是会为她的孩子们祈祷着的。她生前就总喜欢念叨一些奇怪的“咒语"。在我手疼的时候,会握着我的手念一些咒语",然后手被施法成功了一样没有那么疼了。小时候睡不着,急得居然哭了,睡在我旁边的奶奶便会让我依偎在她身上,拍拍我的背,念一些咒语,我停止哭声,进入了梦乡。我的奶奶是一个非常唠叨的人,她总是坐在那个小沙发上唠叨着。今天洗衣服没?今天晾衣服没?今天晒衣服没?再年轻时她还能走时,会自己一人架着衣服盆子放在楼梯上,慢慢的挪,慢慢的上,慢慢的放,慢慢的晾,再慢慢的下来。孩子们忙于事业,孙子们忙于学业。她老太太一个人过着日子。有时几个人上楼,她便连着和几个人说话。有时一个人上楼,她便和一个人说话。
上高中之前我喜欢买一些吃的,也会塞一些给奶奶。她会给我讲一些故事。我喜欢听她讲故事。喜欢听她讲历史讲毛主席讲爷爷讲爸爸妈妈讲她自己。上了高中以后,我每回最期待着的就是见到我的奶奶,每次我拿着行李箱回家,她老太太就坐在门前。她身旁或有人或无人, 她在没有了伴侣的世界里待了将近一年,没有了争吵,没有了埋怨,也少了一些慰藉。2021年的十月到2022年的七月,她也许是太想念爷爷了,早早去找了他,又也许是怕爷爷担心,认真的在世上待了几个月,就赛饱饱的去找了他。当我跪在灵堂磕了响亮又神圣的一头时,有个素未谋面的人跑到了我的跟前。我的奶奶心善,有很多姐妹。我也没有多在乎。 再我又磕了一个神圣的头时,她说,你后悔最后一顿饭,没有给你奶奶夹块肉吧。我无神的椰眼睛明亮了。她说中了。香炉上插着的香被风吹的明亮了一阵子,短了一截子。之前有一个人问我想不想回到过去。我大方的摇头,刚想说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时,我脑子里蹦出了那张照片和那句话。那个安静坐在树下的老人,那个最后一顿饭我没有给她夹肉的老人。 我抬起了眼,比磕头时还坚定的说了一声想。那段香又短了一截子。我已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继续听到毛主席的故事,回到家不能立马找到会等我很久很久的人了。那个沙发,最后也空缺了很长时间,最终填满它的是无尽的衣服,也只能是衣服了。来上香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我的爸爸执着着他的执着。
思绪回到眼前那两个土坑。他们说另一个是爷爷亲近的人,我听着他们说这一切,什么都听不懂。我看着他们重复当年对爷爷的动作。挖坑,下葬,扔棉絮,最后填上土。一切就这样结束了,生活又继续着。
我们一家人又聚集了,我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我生活在一个小镇上。短短三年,三个亲人。去年我写了一篇日记来纪念那个大汗淋漓的早上,她进入了我的梦中。她离开了困扰她已久的拐杖,我在梦中向她讨了一个拥抱。我翻过身让眼泪全部都浸入枕头。今年他们一起来到了我的梦中,我看见他们笑着冲我挥手,离我越来越远,我追不上他们。我以为他们是在向我打招呼。我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他们来到了我的梦中,还是悲伤他们只能来到我的梦中。
我爷爷走时,我在奶奶身旁。她和我说,在我爷爷觉得自己要走时,说想见我一面,我奶奶说孩子正在学校学习呢,不要打扰孩子学习。于是我连怀念爷爷都只能靠想象,靠记忆,也许人确实都是活在记忆中的。靠着记忆生活,又靠着想象生存。
也许感情确实有滞后性,在某个多巴胺分泌极少加上接收阳光少的条件下,他们使我多愁善感,我会写下我很想他们。那时候的眼泪似泉涌而止不住。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我以后每每想到他们而流的眼泪,将会是计千百倍来加倍流的。
一个个哽咽的多情的故事,构成了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残缺不全的故事。
我不知道有没有结尾,又或许我太知道了。
我对感情是如此慢不止几拍了。失去后的一次次哭泣中,才让我认清,也许我是一个懦夫罢了,我把自己的感情困住,而我又被自己所谓的自尊心麻痹。自己在那悬崖底快活了几年。
我们是一个大家庭,来自一个小镇,去向天南海北,又因一个个事件从天南海北回到这个小镇,只是回来的人都没想到会这样的方式进行着分离和团聚。而在这里生活的人们,继续着他们的生活,继续着工作,拥挤的街道里充满着无人问津。只是爱的人离开了,被爱的人又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