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去世了,只给我留下了一间草药铺子。
这个已经年过近百的草药铺叫做“兼和堂”,是我外祖父年轻时创建的。他说在当时的时代郎中可是一个了不起的职位,外祖父学艺精湛,名声自然传出不少里。来这里买草药的说外祖父的草药质量高,价格实惠,讲究一个诚实。草药铺的架子上一直铺着满满的中草药,只要这里的草药用完了,外祖父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买或者去采,有时是几公里外的上里面,有时是院子里自己种的。也有些时候会带上我一起,但大多时候会让我留在铺子里铺草药。屋子里面充满着草药味,架子是用木头做的,草药在上面睡的安详,土红色的门大敞着,门闩耷拉在木门上。小时候我不喜欢这里,旧旧的,破破的,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木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圆形的牌匾,上面是两个人握着手,用各式各样的字体写着一个字——“诚”。说来也稀奇,这是村子里唯一一个用铜做成的匾,听阿爸说这是外祖父当年赚了钱之后花了大价钱在城里托人做的,弄回来的时候还被阿婆狠说了几次,最后外祖父买了阿婆最爱的桂花酿才哄好。
一年里总有一些时间段铺子会挤满很多人,或是春秋换季需要买发烧咳嗽的,或是夏季中暑的,或是冬季冻疮的。而这一年里外祖父总是守着这间草药铺,好像这间铺子是和他一起出生的兄弟亲人,下大雨了赶紧过来收草药,天晴了就跑到院子里看看草药有没有晒干。我从小是这间铺子看着长大的,我知道外祖父对于一个东西格外的爱护,就是戥秤和秤砣。秤砣有锈蚀了就用砂纸打磨,有磨损了就要去对面的秤铺里去买,戥秤断了就去修理。如果说草药铺是外祖父雨天会重点关注的对象,戥秤就是外祖父刻在骨头的注意事项。每天早上必须要做一件事就是校戥子。左手提戥纽,右手稳戥线,移到准刻度松开左手,齐眉对戥,校验完毕。日复一日,毫无拖怠。
外祖父曾经说要教我如何校戥,我不是马马虎虎打哈哈过去就是趁着空隙赶紧跑出去玩。外祖父也不恼,没有强制的让我去学习,我也总不当回事。直到第五次外祖父带着我去秤铺里修戥秤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为什么要一直换一直修啊,只是一些小小的问题也要这么注意吗。外祖父没有直接回答我,出了秤铺的时候停下来了,我抬头看着他。他表情严肃没有以往的嬉笑。“戥秤不可以出错,这是商人最基本的准则,几斤几两几钱都需要明明白白的,也需要清清白白的,守住秤杆子,公平自在人心。”
有些草药看上去很久没动过了,有些草药下面贴的标签已经发黄老化了,好像轻轻一动就会掉下来,上面的字不是很清楚,它们已经被钢笔描过很多次了。小时候外祖父总喜欢用手把标签挡住然后笑眯眯的问我这是什么药,开始我总是不喜欢记忆这些种类繁多且数量尤其庞大的草药,它们晦涩难懂,一株草药后面又藏着一个故事。后来外祖父说只要答对了就给我买对面铺子的板栗糕,经不住诱惑,我就开始每天去草药铺里逛一逛看一看记一记,也会和外祖父一样把标签挡住然后考验一下自己。刚整理架子的时候我皱眉,因为有太多的药根本卖不出去,可是放在这里又很占位置,我就去问外祖父,外祖父说,“这个村子里面可以没有这个病,但是不可以没有治这个病的药。”他说他的外祖父给他讲过一句话叫
“宁愿架上药生尘,但愿人间无病人。”
是夏季,泛洪涝的季节,外祖父急着去收院子里的草药不小心打滑摔伤了,阿爸连忙带他去诊所看,医生说外祖父的尾椎和手有些骨折,需要静养。阿爸便带着外祖父回到他家修养。等过了两三天我去探望祖父,但发现祖父的病更重了,年龄的增长不支持他这么大幅度的受伤。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似一个饱满的气球开始慢慢泄气。草药铺关门了。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的我期盼过好多次草药铺关门自己出去玩的场景。现在大门关上了,老旧肃静,庄严寂寞,我的心好像也落寞下来,前些天屋檐上残留的雨滴下下来,淋湿了我的眼睛。
外祖父在阿爸家住了一个星期,但是总是忧心忡忡的,有些草药放在草药铺里不放心就被搬到了阿爸家顶楼种着。到后来,外祖父天刚亮就会起床,然后慢慢挪到楼顶,坐在顶楼的靠椅上。可还是不舒心,后面喊我过去把靠椅换了一个方向,来来回回好几次,当靠椅正对着东南角的方向时他终于停止了对我的折磨,找到了一个安心的方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执着着这个方向,正对着东南角,以为这个小老头开始养生,喜欢晒晒太阳。到小铺子停业两周的时候,外祖父的病还不见好,心上的痛仿佛比身上的痛还要钝痛。几个姊妹兄弟都离开了村子,只有我还留在这里。外祖父便把我喊了过去,才开始只是暗暗的打探我对于草药铺的记忆,问我在里面开不开心,接着有说现在肯定很多人等着门店开门。我听懂了他的话,没有弯弯绕绕,单刀直入说,祖父,我想替您经营草药铺一段时间。
第二天我便早起去了兼和堂,那天天公作美,集市喧闹,街道两边的小商小贩吆喝着,好不热闹。插入铁钥匙,提起锁芯,“兼和堂”里又进入阳光了,墙上握手的牌匾格外的亮。我开始回忆着外祖父的操作步骤,拿起戥秤,提起戥绳,可是学艺不精,戥秤不平,差点让秤砣掉下来砸自己的脚。黏糊了半天也没有校准好,这时进来了一个婶子,穿着白衬衣,身材圆润但健康,笑容满面的进来,看见我愣了一下,可能在思考为什么是我在这里。我印象里记得这个婶婶,因为能笑着进草药铺子的人实在不多。她先是在铺子里面转了一圈,看见这个草药湿了就摇摇头,看见这个架子落了灰头会轻轻往后一点。最后看向了我这个还手拿戥秤还没有校准好的人。她笑着看向我说,你的秤砣用太长时间了,需要去李大叔家的秤铺换一个了。我有些不明所以,尴尬着问到,婶婶你怎么知道的啊。她还是笑着说她家里有人生了重病,之前总是来铺子里面取药,来的多了看着就学会了,有时候你外祖父还让我自己取药呢。听着婶婶的话我突然有点自责和愧疚,之前的我在草药铺里只会铺草药,描标签,认完了大部分药却也没有个善始善终。眼神里氤氲了一刹,但很快转晴,我需要接受我不会的和学习需要学的。我问婶婶她是来买什么药的,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好像心情低沉了一下,说他是看这些天店铺都没有开门,害怕出什么事情了,所以进来看一下。我又想起来她说家里有人重病便询问情况,她还是保持着笑容说前些天已经离开了,我连忙道歉,她却说没关系。去世的是她爸爸,是市里面的书记,从五十年代当上知青开始插队,睡过草棚,吃稀饭萝卜干,去过边疆,练就一身本事最后说要回来,说要回这个生他养他的土地,他想为这里做贡献。婶婶说她有几年的记忆里是没有这个父亲的,那时他总在外几年都见不到一面。后来听说父亲回来了很开心,可是见面的次数依旧寥寥无几,她说父亲总是忙着为群众服务,哪里水淹了,哪里线塌了,哪里河堤毁了,哪里丰收了,哪里需要修路,哪里需要孩子受教育走出这里……这个书记记得每一个地方发生过的,却不记得准时吃饭,也不知道自己家的灯泡需要换一下了。前几天下大雨把一个地方淹了,他去帮忙,但是泥土太滑了,他失足掉了下去。我问婶婶你会不会埋怨你的爸爸呢。她停顿思考了一下,过了一会铿锵有力的说,不会。说他是一个好的书记,为人民谋幸福。人手不够了就自己上,挨家挨户去走访,遇见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也会去帮助。上面批的钱不够会自己补,妈妈有时候也会因为这个和他吵架,但他说他是书记,需要去奉献自己,妈妈也就不说什么了。去埋怨这样的一个好书记着实不妥当。
我和婶婶的聊天结束了,她说不耽误我继续干活了,她刚踏出门槛一步,我又忍不住问她,“婶婶你为什么可以面对这么多不好的事情还怎么乐观呢。”她似乎感到一丝诧异,歪着头想了一会说“因为我的父亲从小和我说世界是善良的公正的,爱和勇气会解决你的一切烦恼,生命的乐趣应该自己去创造。”婶婶笑了笑跨出另一条腿。我继续着我的工作。去李大叔那里换了秤砣,开始描摹着外祖父当年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开始真正熟悉这里,这个草药要怎么储存,这次的药量取多少,婶婶还是隔天差五的过来找我,说“当年你外祖父一抓一个准,也从不在称上做小动作,所以邻里街坊都点名到这里买药。”我又突然想到外祖父和我讲的“几斤几两都清清白白”的话语,明白了当年要我学校准戥秤的良苦用心。这几个月就这么过来,算不上繁忙,也算不上悠闲。累了便起身去门外面伸个懒腰。我的视线望向西北方向,突然看见了一小撮的绿色,生机盎然的绿色,刺眼的绿色,才恍然发现原来外祖父看的方向是一直是草药铺,原来这里就是外祖父的太阳。
外祖父去世那天把我们姊妹兄弟几个叫到了床前。好久没见,他变老了,脸上的皱纹像他之前经常带我去的草药山上的丘壑,头发也没有之前那么多,但梳理的很板正,像他这个人一样。他就躺在床上,轻轻的眨眼,轻轻的呼吸,像平静的湖水,像草药铺里躺着的草药。看见我们来了就轻轻的笑,如多年前那些个温润的早上一样。他没有说太多,只说要我们照顾好自己,说我们都是好孩子他很放心。后来把自己的积蓄分给了其他兄弟姐妹,把他几十年的老伙伴留给了年龄最小的我,说这铺子是看着我长大的,放心交给我。最后说自己死后不要一些虚渺的去世仪式,把他安葬在我阿婆旁边,来年记得过去看看他们就行。
外祖父去世了,只给我留下一间草药铺,给自己留下清风两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