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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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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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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上邻人

暮色如一张浸了水的宣纸,在天际缓缓晕开,将城市染成灰蒙蒙的一片。林舟站在二十八楼的窗边,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与远处楼宇的灯火重叠在一起。他的公寓很整洁,整洁得近乎空洞,唯有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证明着这里存在着一个清醒的灵魂。三十二岁的数据分析师,他的世界是由代码、报表和外卖订单构成的精密系统,每一个变量都被赋予权重,每一份关系都被计算过投入产出比。手机里躺着七个社交软件,置顶的“深夜树洞”群组里,他是那个最活跃的匿名者“Lad”,在虚拟的夜色里,言语如流水般倾泻,分享着对城市、对生活、对某些遥远诗篇的瞬间感触。文字是热的,带着体温;可屏幕是冷的,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无数次,群友发起线下相聚的邀约,他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最终总是悄然滑过。他总觉着,那些由数据匹配和文字共鸣构建起来的热络,像晨雾一样,经不起现实目光哪怕最轻的一打量。安全,也孤寂。

楼下,仅仅相隔十几层垂直距离的空间里,是另一个同样安静,却弥漫着不同气息的世界。苏棠的住处兼工作室,堆满了泛黄的线装书、修复用的纸、笔、墨,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页与淡淡墨香混合的气息。三十四岁的古籍修复师,她的时间是以毫米计算的,用在抚平一道褶痕,填补一个虫蛀的缺口上。她在二手书交易平台上有许多陌生的知音,千字书评写得细腻入微,收获过数百次隔着网络的赞同。偶尔,也会有热情的读者私信,希望能约一杯咖啡,当面聊聊。她总是客气地回复:“近期忙修复,实在抽不开身。” 书桌前那张鹅黄色的便签上,是她自己写下的:“墨香比寒暄靠谱。” 并非清高,而是一种长久沉浸于寂静之物后形成的保护本能,现实的、无目的的寒暄,总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能量耗散。

命运,或者说是这座城市庞大网络系统中一次微不足道的算法推荐,让他们在同一个线上读书社群相遇了。他们曾因一本极其冷门的诗集,私信交换过三次意见。最后一次,他们不约而同地分享了各自眼中的晚霞。林舟发来的,是城市玻璃幕墙上被切割、被折射的落日余晖,金光粼粼,却带着金属的冷硬感;苏棠回赠的,是她工作室老旧窗棂外,那片毫无遮拦的、正在缓缓沉落的残阳,温暖,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怅惘。像素与像素的交换,文字与文字的碰撞,在数据的河流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滋生,微弱得像星火。

那是个寻常的周末傍晚,秋意已经爬上了行道树的梢头。林舟下楼取了一个等待已久的快递,心神还沉浸在方才一段未完成的代码逻辑里。在单元楼的电梯口,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正有些吃力地抱着一个不小的纸箱,腾出一只手侧身去摁电梯键。就在林舟走近的瞬间,纸箱滑脱,“啪”地一声,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是许多旧书。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呼吸微微一滞。那本摊开在最上面的,书脊有着独特磨损痕迹的,正是他们在网络上反复讨论过的那本冷门诗集。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他弯腰,伸出手去,指尖触碰到那微凉而粗糙的书脊。几乎是同时,她歉然的声音响起:“谢谢。” 声音清柔,带着一点点急促,却奇异地与他阅读她那些长长书评时,在脑海中不自觉勾勒出的语调重合了。就在他拾起那本诗集,准备递还时,他看见了书扉页上,那一行清秀而熟悉的题字——是她的名字,苏棠。而她,在接过书的那一刻,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随意拿在手里的手机,手机壳上,清晰地印着那本诗集中的一句:“我见过一场海啸,未见过你的微笑。”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变得粘稠。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三秒钟,或许更短。林舟能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以及和自己内心同样的、翻涌着的确认与犹疑。他率先移开了目光,像是怕被那目光灼伤,喉头滚动了一下,用一种近乎刻意的平淡语气说:“我……顺路。” 他没有说,他就住在这栋楼的顶层。苏棠抱紧了重新整理好的书箱,低低地再次道了谢,脸颊似乎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随即转身,脚步有些匆忙地走进了电梯。她也没有说,这个纸箱里的这本诗集,正是准备寄给他的,那份读书社群约定的“匿名赠礼”。他象逃离,上了另外一部电梯。

夜晚如期而至。二十八楼的公寓里,林舟敲击着键盘,在只有代号没有面孔的“树洞”群里写道:“今日偶遇一个有趣的人,像一行读不懂却动人的诗。” 发送成功,他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走到窗边,目光向下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属于低楼层的灯光。

七楼的工作室,苏棠坐在书桌前,台灯洒下温暖的光晕。她摊开一本新的古籍,却迟迟没有下笔。良久,她拿起笔,在随身的笔记本上写下:“有些相遇,像未及修复的古书页,边缘毛糙,内容深邃,或许,留白比强行抚平,更显自然。” 写完,她轻轻吁了口气,也抬眼望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们手机里,那个属于彼此的聊天框,静静地停留在三天前。最后一条消息,是林舟发的“晚霞真美”,下面是苏棠回的“是啊”。简洁,克制,蕴含着所有未曾言明,也或许永不会言明的波澜。

窗外的秋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这座城市,拂过高楼的玻璃幕墙,也拂过低矮窗棂外的树叶。二十八楼的那盏灯,与七楼工作室的那盏灯,在沉沉的秋夜里,隔着十几层楼的虚空,各自亮着,像两颗固执的、不肯熄灭的星,彼此孤独地辉映,直至深夜。

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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