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这像是一场迟来的、与自己的和解。这具皮囊,我驱使了它四十余年,风里也去得,雨里也闯得,仿佛它是一架永不知疲倦的、钢铁铸就的机器。如今,它却像一辆跑了几十万公里的老车,零件松动了,油路不畅了,底盘在颠簸时也开始发出些含混的、令人不安的异响。血压与血糖的指标,是仪表盘上顽固亮起的红灯;腰间那隐隐的、纠缠不休的酸胀,则是底盘传来的一声声具体而微的抗议。我终于决定,要住一次院了。这不是溃败时的仓皇撤退,倒更像是一次主动的“送修”,如同老农让过度耕耘的土地休耕,匠人为蒙尘的古器细心拂拭、上油。
我住进的,是一家三甲医院的中医科。这里没有西医部里那些闪着金属冷光的庞大仪器与低沉的轰鸣,空气里浮动的,是艾草燃烧后那股子沉静的、带些苦意的淡香。护士们的手是轻的,那纤长的银针带着一点微光,刺入皮肉时,是一种奇异的、酸麻的穿透;火罐扣上脊背,能感到皮肉被一股温和的力量轻轻提起,带着些微的颤抖。我对身处外地关心我的弟妹们玩笑道:“我这部老车,是该进4S店,做一次全面的保养了。”话说得轻松,可一旦换上那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便仿佛签下了一份无言的契约。按时服药,禁食油腻,按时熄灯,将身体展露给各种检查和治疗,连去花园里散一刻钟的步,也须向护士站报备。那些白衣身影的管束,是温柔的,却也是不容置辩的铁律,将平日里的那点任性,牢牢地圈禁起来。
竟有几位好友,提了水果与各色补品,郑重其事地来探望。他们脸上那种小心翼翼的关切,话语里那种熨帖的嘘寒问暖,仿佛我真成了什么重症的病人。这令我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心底里却终究漫上一股真实的暖意。这被迫穿上的“病人”身份,竟意外地成了一个情感的洼地,让那些在平日繁忙喧嚣中被稀释、被隔断的情谊,悄悄地、汩汩地流淌回来,汇聚于此。
好容易捱到周末,向大夫请准了半日的假。他沉吟着,再三地叮嘱,无非是“不可熬夜,不可饮酒,务必准时归来”之类的话。我一应下,心里却早已飞出了医院那四面白墙。与一位远道从北京来的故人,及几位在兰的同窗,约在了家附近的餐馆一聚。推杯换盏间,气氛是热烈的,往日的情谊在谈笑中迅速复活。我终究没能守住那“滴酒不沾”的军令状,浅浅地啜了几口。那一点微醺,与其说是贪恋杯中之物,不如说是我对这片刻自由所做的一次小小的放纵,是对那被紧紧缚住的“病人”身份,一次短暂而快意的叛离。
归家时,天色竟是难得的晴好,秋光正盛到极致。小区的银杏,一树树金黄得不像人间之物,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像是走在一匹巨大的、华贵的锦缎上。院墙上的爬山虎也红透了,夕阳斜照,真如一场安静的、烧了半边天的野火。天是那种洗过的、澄澈的蓝,云朵丝丝缕缕,悬在那里,仿佛天地万物都为我偷得的这半日闲,而屏住了呼吸。推开家门,麦麦——我那只灰白相间的猫咪,立刻从沙发背后钻出来,轻声地哼哼着,亲热地绕着我脚踝,用脑袋来回地蹭,继而翻身躺倒,露出那片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肚皮。这无声的亲昵,是“家”这个字最朴素,也最动人的诠释。
然而,几日无人照管的痕迹,也终究是掩不住的。猫砂盆里的情形,已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它的水盆早已见底,食盆里也只剩下些零星的碎末。更教我心头一紧的,是那两只乌龟,不知遁到哪个角落里去,我将惯常它们藏身的家具背后、花盆间隙都寻了一遍,终是踪影全无。我默默地,为麦麦换上干净的砂,添满清水与食粮,又给阳台上的几盆花木和绿植浇了水。它们都有些蔫蔫的,和我这主人的身体一样,显出了几分疲态。忙完这一切,暮色已悄然四合,窗外竟飘起细密的雨丝来。我独自煮了一碗方便面,特意加了两个荷包蛋,看热气在灯下氤氲成一团模糊的白雾,那简单的、煎烫的滋味,竟也吃出了几分熨帖肠胃的家常。
第二日清晨,我冒雨赶回病房。血压与血糖的测量,艾灸的温热,针灸的酸麻,火罐的吸附……一切又回到了那严谨而有序的轨道上。几日来的检查结果陆续出来,问题自然是不少的,像一份年久失修的账目。但大夫也说,这几日的调养,改善亦是显而易见的。这一次的“送修”,终究是值得的。它不单是对这具皮囊进行一次被动的检修,更像是对我半生以来那种“掠夺式”的生命态度,一次主动的、坚决的校正。
我们这代人,仿佛总被一种无形的鞭子驱赶着。年轻时,透支健康去换取前程;到中年,又掠夺精力以支撑家庭。我们待这身体,如同对待一片取之不尽的富矿,只管向下挖掘,却从不思量添土培育。如今,它用这样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方式,拉响了警报。此番住院,便不是向那必然的衰老俯首称臣,而是向这具默默承载了我半生辛劳的躯体,郑重地道一声歉,也是向那些尚未逝去的、值得期待的明日,致一个崭新的、爱惜的敬礼。
离出院还有几日。我走在回医院的那条小径上,雨后的空气清冽如甘泉。脚步虽因连日的卧床而仍有些沉滞,心里却仿佛卸下了一些东西,变得轻盈了许多。我想,这般的“保养”,其目的原不是为了回到那毫发无损的、精力弥漫的从前——那已是痴念。而是为了能更从容、更安稳地走向以后。就像一车辆老车,不求其快,但求其稳。在往后或平坦或崎岖的岁月之路上,它能稳稳地,载着我所珍视的一切,向前,驶去。(2025.10.25于兰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