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宗庙飞檐上,铜铃正与东风缠斗。我仰头望着奕奕寝庙的朱漆梁柱,榫卯间渗出的桐油在日光里泛着琥珀光——那是先王亲植的梧桐,亭亭如盖的树影里,几簇莠草正顺着砖缝蜿蜒,茎秆上的绒毛沾着晨露,像极了小人舌下未干的蜜渍。它们攀援的姿态越是柔软,梁柱上“慎无罪”的刻痕就越是刺眼——那是先王铸剑时亲手凿刻的警言,如今却被苔痕啃成一道浅伤。
早朝时的玉磬声还在耳畔碎裂。青绢深衣的中大夫伏在阶下,袖中飘出的熏香盖过了殿外的血腥气:“西戎的使节已备下百车美玉,陛下若许以河西之地,便可换得十年太平。”他说话时喉结轻颤,嗓间滚出的音节比编钟更圆润,殿中竟响起几缕绸缎般的附和——是新贵们腰间的玉璜在相撞。君王的指尖摩挲着剑柄,我看见他掌纹里嵌着前日批阅战报时的朱砂,此刻正被冷汗洇成斑驳的血渍。当“巧言如簧”的余韵漫过罘罳,我忽然听见玉磬在匣中悲鸣——那是三年前随驾亲征时,他亲手从战场捡回的残片,如今连裂痕都在替缄默的唇舌疼痛。
退朝后经过曲水廊,假山石后传来窸窣的绸衣摩擦声。“‘匪其止共,维王之邛’——倒像是咱们在喝君王的血。”新晋的少宰甩了甩靴底的泥,螭纹鞋跟上沾着某侯府的朱漆,“待河西之地割让,咱们的封地又能扩出三里稻田……”话音被锦鲤摆尾的泼剌声切断,池中倒映的昊天碎成鳞鳞金箔,恰似君王冕旒上摇摇欲坠的玉珠。我忽然想起昨夜在典籍库翻到的竹简,先王用朱砂圈点的“跃跃毚兔,遇犬获之”旁,还留着他年轻时的批注:“犬齿若钝,当以血磨之。”
司寇府的暮色总是带着铁锈味。狱卒拖拽的匠人踉跄着撞在廊柱上,他小腿的疮口渗着脓血,将麻布衣裤洇成一幅扭曲的地图——正是《巧言》里写的“既微且尰”。他忽然抬头,浑浊的眼睛盯住我腰间的玉珏:“大人可还记得,三年前教小人刻的‘职为乱阶’?小人刻到‘阶’字的最后一竖,就被拖进了这里。”他裂开的唇角渗出血丝,笑纹里嵌着未剔净的竹屑,那是替王室雕琢礼器时落下的伤。而此刻,早朝上那位青绢深衣的大人正在偏殿与君王对饮,他腕上的翡翠镯晃着柔光,恍若从未见过人间的脓血。
更深漏断,我在案前铺展竹简,狼毫悬在“巧言如簧,颜之厚矣”八字上。窗外的梧桐正与雷雨扭打,叶片拍打窗纸的声响里,忽然混着几缕微弱的犬吠——是宫墙外的野犬在追逐狡兔?抑或是当年那只被黄金锁链困住的猎犬,终于挣断项圈,在泥泞里露出染血的利齿?墨汁在“厚”字的“厂”字头积成小洼,晕开的笔画像极了小人腆着的脸,而笔尖落下的“矣”字,尾端拖出的细痕,分明是贤臣们未敢滴落的泪。
晨钟响起时,宗庙的铜铃仍在风中碎成齑粉。我望着阶下新换的地砖——旧砖上的莠草已被连根铲除,却在砖缝里漏出几星嫩绿:是柔木的幼苗,正顶着昨夜的血雨抽芽。它们的根须穿过谗言的腐土,在“慎无罪”的刻痕下盘结,终将在某一日,用新的年轮重新丈量这被蜜语泡软的梁柱。而玉磬的残片还在匣中等待,等待某个清晨,当猎犬的吠声盖过簧音,它能重新跃上丹墀,与青铜钟鼓共振出昊天最初的清音——那时,所有被巧言啃噬的伤口,都会在晨光里结出带露的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