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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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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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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在重庆江北国际机场时,我第一百零一次后悔答应外婆这趟旅程。拖着登机箱穿过熙攘的人群,潮湿闷热的空气立刻黏上了我的皮肤。我皱了皱眉,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机场大厅的照片,配文替百岁外婆寻根之旅第一天,热到融化,发到了我的旅游博客上。

韵竹啊,外婆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再回重庆看看。三个月前,外婆坐在阳明山家中的藤椅上,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你常到处旅行,替外婆回去看看吧。

我本想拒绝。我的旅游博客竹子的旅行札记有十几万粉丝,专门介绍各国小众景点和网红打卡地。重庆?除了火锅和洪崖洞,我对这个城市几乎一无所知,更别说替一个百岁老人寻找七十多年前的记忆了。

外婆,现在重庆变化太大了,您记忆中的地方可能早就不在了。我试图推脱。

外婆却从一个很旧很旧的老木头箱子底部翻出一个褪色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女孩站在一座石桥上,背景是陡峭的山崖和密密麻麻的吊脚楼。

这是凯旋路的旱拱桥,1942年建的。外婆的手指轻抚照片,眼神变得遥远,那时候日本人天天轰炸,我们却硬是在悬崖上建起了这座连通上半城和下半城的

我看着外婆湿润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于是就有了这趟我完全不期待的旅程。

酒店check-in后,我打开外婆手绘的地图,上面歪歪扭扭地标记着她记忆中的重要地点:南纪门的老宅、较场口的集市、新华路的学校……而最显眼的,是连接较场口和新华路的那座旱拱桥。

先去这里看看吧。我自言自语道,随手把地图塞进背包。

跟着导航,我来到了凯旋路。

找到凯旋路电梯,把手机地图拿出来定位,显示我就在旱拱桥,可是,桥呢?一眼望去,东西南北,全是高楼,哪里有拱桥?我只好沿着凯旋路往下走,边走边找。越走,显示离拱桥的定位越远,于是我又去靠近拱桥,然后又回到原点。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遍,我死活找不到旱拱桥,简直要气死了。我走累了,也走饿了,路边的涮肉店看着挺干净的样子,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吃完饭,我走出店门,右手边紧贴墙壁就有一个石梯,刚进店时我都没发现。沿梯走下去,我才发现了那深藏不露的石拱……重庆不亏是“山城”,这性感的地形,头一次让我有了一种“探险寻宝”的感觉。

眼前的景象让我停下了脚步——一座古朴的石拱桥横跨在陡峭的崖壁之间,桥身厚重朴实,九个拱洞如同跨越时空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走近桥头,手指触碰粗糙的石面,一种奇异的熟悉感突然涌上心头。

奇怪,我明明从未来过这里。我喃喃道,却觉得每一块石头都似曾相识。

我在桥拱下的长椅上坐下,拿出外婆的照片比对。角度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周围的建筑早已天翻地覆。午后的阳光透过拱洞洒在身上,疲惫感突然袭来,我不知不觉上了眼睛……

尖锐的警报声猛地撕裂了宁静。我惊跳起来,发现周围的人群正慌乱奔逃。空袭!小鬼子的飞机来了!有人大喊。

我呆立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警报声?空袭?这不是2025年吗?

小竹!发什么呆!快躲起来!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拽住我的手臂,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沾着煤灰。

你是谁?我试图挣脱,却被她更用力地拖向桥洞。

“小竹!你被炸弹震傻了吗?少女焦急地喊道,日本人投弹可不认人!

我低头看自己,惊骇地发现我穿着和少女相似的粗布衣服,脚上是手工纳的布鞋。我的长发被编成了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和外婆年轻时的发型一模一样。

这是,哪一年我声音发抖。

可不就是民国三十年!少女把我推进桥洞深处,那里已经挤满了躲避的市民,你今天怎么回事?刚才送水时还好好的。

送水?我猛然想起外婆说过,她年轻时每天放学后都会烧水给桥的工人送去。难道我穿越成了年轻时的外婆?

爆炸声由远及近,大地开始震颤。我抱紧双膝,恐惧得几乎窒息。这不是历史书上的文字,不是博物馆里的照片,而是真实的、震耳欲聋的战争。

别怕麻花辫少女握住我的手,旱拱桥结实着呢,日本人的炸弹炸不垮。

空袭持续了约莫半小时才停止。当我们从桥洞爬出来时,远处的城区已经升起滚滚浓烟。我双腿发软,却被少女拉着往桥头跑去。

工人们肯定受伤了,我们得去帮忙!

桥头的情景让我胃部一阵绞痛——几个工人倒在血泊中,其他人正手忙脚乱地救助。没有救护车,没有急救设备,只有简陋的担架和撕成条的布条作为绷带。

小竹,快去打水来!一个中年妇女塞给我一个木桶。

我机械地接过桶,跟着人群跑到附近的井边。打水、送水、递绷带……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重复着这些动作。直到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伤员都安置好了吗?

我转身,看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男子正在询问工头。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眉头紧锁,右臂上别着陪都政府工作人员的袖章。

林工,有两人重伤,已经送去医院了。工头回答,但今天的工程进度恐怕……

人命要紧,工程可以推迟。男子说,然后转向我们这些送水的女孩,“姑娘们,谢谢你们

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莫名地心跳加速。他微微颔首,嘴角扬起一个疲惫却温暖的笑容。我突然意识到——这难道就是我的外公林书远?外婆故事里那个在旱拱桥相遇的——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工程师?

接下来的日子,我逐渐接受了这个荒谬的现实:我,蔡韵竹,一个2025年的台湾旅游博主,正在上世纪40年代的重庆扮演我的外婆。每天早上,我和邻居家的女孩们一起烧水,然后抬到工地;下午,我们去南纪门附近的临时学校上课;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业,耳边不时响起防空警报……

最让我期待的时刻,是林书远来工地视察的时候。他总是彬彬有礼,对工人们说话温和,完全没有官员的架子。有时他会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些图纸,解释某个建筑细节。工人们都尊敬地称他林工,而我们这些送水的女孩则偷偷叫他画图的

小竹,你最近老盯着画图的看,该不是……麻花辫少女——我后来知道她叫阿香——促狭地用手肘捅我。

胡说什么!我脸红地反驳,却忍不住又往那个挺拔的身影瞟了一眼。

一天下午,我正在桥墩旁给工人们倒水,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异常的响动。抬头一看,一块松动的石头正从高处滚落,而下方是专心砌墙的老李头。

小心!我尖叫着冲过去推开老李头,自己却被飞溅的碎石击中肩膀,顿时鲜血直流。

小竹!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我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林书远脸色苍白,迅速脱下外套按在我的伤口上。

我没事……我虚弱地说,却因为疼痛而眼前发黑。

别说话,我送你去医院。他一把抱起我,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去。

靠在他的胸前,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石灰粉的味道。他的心跳又快又重,震动着我的耳膜。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外婆珍藏一生的那份感情——在死亡随时可能降临的年代,每一次相遇都可能是永别,每一个瞬间都值得用一生去铭记。

医院是临时搭建的棚屋,药品紧缺。我的伤口不算严重,但需要每天换药。出乎意料的是,林书远每天都来,有时带一本旧书给我解闷,有时只是一小包白糖——在那时是难得的奢侈品。

林工程师,你不用这样……第三次他来时,我不好意思地说。

叫我书远吧。他坐在病床边,犹豫了一下,其实我一直想谢谢你。

谢我什么?

那天在工地,看到你奋不顾身的样子……他目光真诚,这座桥连接的不只是上下半城,更是我们重庆人的脊梁。你和那些工人们一样,都是这座城市的英雄。

我鼻子一酸。在2025年,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英雄这样的词产生联系。我只是个追逐名利小网红博主,用滤镜美化过的照片换取点赞和流量。而在这里,在这座正在战火中顽强生长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活得像一座丰碑。

出院后,我更加积极地参与旱拱桥的建设。空袭来了就躲,警报解除了就继续干活。工人们用最原始的工具——铁锤、凿子、箩筐,在悬崖峭壁上一寸寸开凿。没有机械,石头全靠肩扛手抬;没有水泥,就用糯米浆混合石灰作为粘合剂。每个人都瘦骨嶙峋,眼睛里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李叔,为什么这么拼命?一天休息时,我问老李头,等战争结束再建不行吗?

老李头抽着旱烟,眯眼望着未完工的桥:丫头,日本人炸我们的房子,我们就住防空洞;炸我们的路,我们就爬山越岭。但这座桥,是我们重庆人自己决定要建的。它立在这儿一天,就是告诉敌人——你们可以炸毁我们的建筑,但摧毁不了我们的意志。

我怔住了,突然明白了这座看似普通的石桥为何在外婆心中如此重要。它不仅仅是一座交通设施,更是一个象征——在最黑暗的时刻,重庆人民选择用建设回应破坏,用希望对抗绝望。

雨季来临后,工程变得更加艰难。连日的雨水让山路泥泞不堪,石料运输屡屡受阻。一天傍晚,暴雨如,我正帮着遮盖未干的石灰浆,突然看到林书远冒雨跑来,全身湿透。

怎么了?我赶紧递给他一块干布。

上游传来消息,可能有大洪水。他气喘吁吁地说,得赶紧加固桥墩的防护!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如同噩梦。在瓢泼大雨中,我们拼命搬运沙袋,加固桥墩基础。闪电划破夜空,雷声与江水的咆哮混在一起。林书远始终冲在最前面,他的中山装早已看不出原色,脸上满是泥水。

书远!危险!我看到他站在摇摇欲坠的临时支架上,赶紧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角。

就在这时,一股巨浪拍来,支架应声断裂。千钧一发之际,我死死抓住他的手,其他人也冲过来帮忙,终于把他拉回安全地带。

我们瘫坐在泥水里,相视而笑,然后便止不住地开怀大笑。那一刻,所有的界限都模糊了——政府官员和普通百姓,男青年和女青年,甚至过去与现在。我们只是一群不愿向命运低头的普通人,在用血肉之躯对抗着战争与自然的双重考验。

洪水退去后,旱拱桥奇迹般地完好无损。消息传开,越来越多的市民自发加入建设。有挑夫捐出扁担,有餐馆送来热粥,连比我们更小的孩子们,也自发组织起来捡拾可用的碎石。桥,成了凝聚整座城市的图腾。

随着工程接近尾声,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想起2025年的世界。智能手机、空调、外卖……那些曾经理所当然的便利,现在想来,显得如此奢侈。但奇怪的是,我并不特别怀念它们。在这里,在1942年的重庆,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每一个水泡每一道伤痕,都是精神活着的证明。

完工前一天晚上,林书远找到正在收拾工具的我。

能陪我走走吗?他问,声音有些紧张。

我们沿着即将通行的桥面慢慢走着。月光下的旱拱桥如同一道石制的彩虹,横跨在黑暗的峡谷之上。

明天就要正式开通了。他说,谢谢你,这两年多的付出。

我只是做了微不足道的一点事。

不,你和其他重庆人一样,用行动证明了什么是愈炸愈强的精神。他停下脚步,转向我,小竹,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的心跳加速,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正是外婆故事里的关键场景——在旱拱桥完工前夕,外公向她表白。历史正在我眼前重演,而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褪色……

小姐你没事吧?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坐在旱拱桥下的长椅上,一保安装扮的大叔正关切地看着我。

……我睡着了?我茫然地环顾四周,现代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汽车,行人手中的智能手机……我回来了

看你睡得挺香,就没打扰。保安大叔笑着说,不过现在天快黑了,洞里有穿堂风过,小心着凉。

我道了谢,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是梦吗?可肩膀上的旧伤处仍在隐隐作痛,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石灰附着的粗糙感。我深吸一口气,走上旱拱桥,每一步都踏得无比真实。

身上挂着一块记载着这座桥的历史:……建于20世纪40年代抗战最艰苦时期,由重庆市民肩扛手抬建成,是重庆抗战陪都第一次扩城的缩影,代表了抗战陪都时期的市政建设成就,展现了重庆人民不屈不挠的精神……”

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那不是梦,那是外婆的青春,是重庆的历险史,是我们这个民族最珍贵的记忆。我抚摸着粗糙的石,仿佛能透过时空触碰到那些布满老茧建设者的手。

回到酒店,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电脑,但这次不是为了修图或写网红打卡攻略。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外婆的旱拱桥》,然后开始疯狂地敲击键盘,生怕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接下来的几天,我按照外婆地图上的标记,走遍了南纪门、较场口、新华路……每一处都与我梦中所见惊人地吻合。在重庆市档案馆,我甚至找到了1942年的工程记录,上面清楚地记载着参与建设的工人名单——老李头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有一张泛黄的合影,年轻的林书远站在未完工的桥前,神情坚毅。

这趟寻根之旅的最后一天,我再次来到旱拱桥,架起相机,录制了一段视频。

外婆,我看到旱拱桥我对着镜头说,声音哽咽,它比照片上还要美。我知道您为什么念念不忘了……因为我也爱上它了。

回台湾的飞机上,我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从档案馆复印的那张合影。照片背面有一行褪色的小字:给勇敢的小竹,愿这座桥连接我们的未来。——书远 1942.10”这里的“小竹”当然不是我,外公喜欢叫我“竹仔”。外婆大名叫李清竹,外公到老都一直喊她“小竹”,有时也唤她“小竹妹妹”。

我轻轻抚摸那行字迹,终于明白了这的意义。我不是替外婆回来看重庆,而是重庆在等我回来,认领那段被时间掩埋却从未消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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