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先生蹲立在马桶上,双腿如箭在弦,紧绷而微颤,似一只蓄势待发的青蛙。他解释这并非他的洁癖或怪癖,而是疑心马桶早已爬满了青苔。孔先生常常端详着马桶盖和马桶圈,细细擦拭陶瓷表面的水汽,往往要废掉半盒干巾,直到指纹都无法驻留,他才心满意足地把扶着墙壁,蹬上马桶褪下裤带翘起屁股。孔先生从粪便的质地可以分辨这段时间的气候,他对时干时稀的排遗头痛不已,常常向邻居抱怨道,没完没了,忽晴忽雨,这鬼天气。邻居并不理解,为什么孔先生的马桶上会长苔藓,想必是他屁股长了藓。他们没有向孔先生验证,而是一边附和,是啊是啊,这鬼天气,一边揣度,屁股的藓,是红是黑?
牛先生住在孔先生的楼上,他是邻居中唯一能理解孔先生和马桶关系的。当他听说屁股和苔藓的新闻,牛先生没有加入邻居笑谈,而是暗自惋叹,孔先生大概也是时运不济。牛先生近来同样郁闷,且不说他的初恋即将成为他的前妻,他的职位明面平调实则降级,单是他煞费苦心栽培的花束一株接一株地凋谢,就让他这一阵子好生郁闷。细细数来,耐受的菊科向日葵属,湿培的石蒜科水仙属,都没能捱过牛先生的逆风期。牛先生只得自我宽解,心血来潮埋下的花种,能出落成植株的模样,已然超出了预期,至于早衰的问题,那得归咎到不应季。
不应季的鬼天气使得孔先生摆脱户外行动有了更好的借口。他常常坐在二手市场拖来的破皮沙发上,以一种黑白电影里惯用的形象——高级知识分子,端庄安详的姿态,复古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居民的日常——阅读报纸。然而孔先生阅读的往往是已过了时效期的报纸,运气爆棚时倒只相差了快递的几天,运气欠佳时则得追溯到季度以前。对于孔先生而言,世界一旦呈现在报纸上,就无所谓是报还是纸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除了一副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肉体,无所谓孔先生是过敏于现在还是滞留于过去。
一个晴朗的午后,单元楼垃圾回收点的黑色塑料袋已积压成山。刚刚完成垃圾分类的牛先生感慨,如今物业也变得这么懒散啦,正巧撞见了前来扔垃圾的孔先生。孔先生,吃过没有。吃过了,牛先生您呢。我也吃过啦,这天气怎么样。天气很好。难得见您出门。难得天气好嘛。孔先生,有空来我家坐坐,我种了好些盆栽,个个都开不出花来,想必是太寂寞啦。嗐做了这么久的邻居,我还没拜访过实在是不好意思,为了您和您的花儿,我一定来。两人随后简短交换了世界和平与垃圾气味的意见,就在欢快的笑声中互相告别。
牛先生心平气和地签订完离婚协议,将所有的积蓄资产一并给了前妻,甚至包括这套房子的产权,仅仅要求在他有能力再婚前,可以保留他的居住权。屋漏偏逢连夜雨,骤然一穷二白的牛先生,还需为直系领导的违法乱纪埋单,他不甘明平暗降的调岗,还不如堂堂正正地下放,于是硬着头皮申请降到下级单位。爱情的破碎和事业的打击没能让牛先生一蹶不振,他更多只是担忧他的植物,没有了房子它们该去哪儿,调到了别处谁替我照顾。当牛先生努力挽救他的盆栽时,混杂着氮磷钾气味的肥水,从叶瓣上飞溅、根茎下积蓄、土壤里渗出,淅淅沥沥地落在孔先生阳台的遮板。
孔先生正在阅读关于“同时性”铁路实验的文章:闪电劈向铁轨遥相对应的两个路桩,它们不幸遭殃而闪耀的光芒是同时发生的。孔先生被这个实验的争论所吸引:何为同时?是时钟指针所转动的圈数一致?可在概念不明的情况下,观测结果又如何验证?若即便在同一时刻观测到两道光芒,又如何知道二者是否存在传播的差异?孔先生越发感到虚无,仅仅为了得到同时性的概念,就要陷入这样的挣扎反复。它究竟存不存在?它究竟有何意义?孔先生只得字斟句酌地朗读那串文字:“它能对两个或多个我们选定的任意事件的同时性规定出一个确切意义,而与事件相对于参考物体的位置无关,我们因而可以得出物理学‘时间’的定义。”拗口的表述,晦涩的含义,简直就像鸟语。
当牛先生的植物救命之水流向孔先生的阳台时,孔先生自然而然地联想,此时此刻的牛先生是在做什么呢?是在浇花吗?是在我读书时浇花吗?而牛先生后知后觉他已浇灌过度,眼见肥水像冰雹砸落在楼下的阳台遮板,他担忧尿素的气味会冒犯邻居,赶忙将海绵垫塞入花盆底下。牛先生大费周折才将阳台恢复原貌,但还需要为孔先生处理好这一切。想不到竟以这种方式去登门拜访,牛先生思前想后,决定给孔先生捎去一本八十年代现代诗选。这本已在书橱里吃灰多年的书,在牛先生纠结拜访礼时,意外地挤入他的视野,不知是八十年代还是现代诗,让牛先生莫名感觉与孔先生的气质十分契合。
孔先生没有料想到登门拜访就在今日,更没有想到是牛先生先行一步。当牛先生表明他的歉意时,孔先生毫不介意地笑道,牛兄多虑了,这是植物救命之水,就是生命之泉,肥水不流外人田,牛兄太见外了。孔先生声色诚恳,牛先生一时感到久违的微热。牛先生将书双手递给孔先生时说,孔兄,我拜访得太迟了,我觉得这本书送你再适合不过了。八十年代现代诗选,孔先生知道牛先生与别的邻居不同,知道牛先生不止是邻居。
孔先生客厅悬挂的老式钟表整点嗡鸣,牛先生对此感到饶有趣味,向孔先生啧啧称道,想不到孔兄还有收藏古钟的兴致。谈不上收藏,就是买来凑合,孔先生一边给牛先生沏茶一边说道,客厅这个是最早的,餐厅、主卧、次卧、书房甚至厨房,我都挂上了老式钟表。大手笔,牛先生诧异道,孔兄想必是惜时如金。嗐,什么手笔,都是跳蚤市场淘来的,不知道摆了多少手,但还是管不住自己,孔先生从不说假话。牛先生参观了孔先生的各个钟表,发觉几处的报时并不一致,孔兄,你这一步一时区啊。都是上了岁数的钟表,要的就是不精准,它们各走各的时区,至于走的什么,我也不清楚了,孔先生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道,无论是机械式还是电池式,秒针每六十下就会归位,分针在秒针归位六十次后也会归位,时针则是分针归位六十次后归位。
牛先生响亮地笑道,归位,便是孔兄信奉的时间观吧。孔先生同样笑道,你说按宇宙大爆炸理论,终归要热寂死灭,时间将会多么虚无,如果历史不是一往无前的车轮,而是原地打转的转盘,归位,倒也很好。牛先生似懂非懂,他咬文嚼字地问道,孔兄,归位,归是不是动词,位是不是名词,如何归,位于何?孔先生思索片刻,随后爽朗地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牛先生半知半解,但已肯定孔先生的个人魅力:他拒绝按部就班地例行人类的时间法则。牛先生暗暗地想,时间本就太过抽象,晦涩难懂,随它去吧,说的好。错位的时间在他的家,或者说他的世界,构建了一个多么有趣的格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
牛先生坐在孔先生的沙发上呡茶,他察见堆积的报刊,记者和编辑精心设计的版面上,如蜂蛰蚁凿的数字日期尽皆古早,对孔先生好奇问道,孔兄,你还有收藏老报纸的习惯吗?孔先生信手将几份报纸一字排开,拍了拍牛先生说,你看,世界其实没什么变化,铅印出来也就更无所谓老不老了。要是我的花也能这样就好了,牛先生比对了这几份报纸的版面,不由感慨道,这样就无所谓应不应季了,反正什么时候都差不离。孔先生为之大笑,应不应季有何不同,说到底总归要花开花谢,这不也是归位? 牛先生同样爽朗地笑,倘若这些只知阳光和水的家伙,能够明白这些个道理,那么我还操什么心。
应季,对于牛先生实在太过困扰。他早已从长辈们的训诫、同辈们的劝慰乃至晚辈们的覆辙,窥见到了应季的奥秘。做任何事情,都应适时适地,而非随时随地,才是生活的正解。于是牛先生选择成为一个本本分分的人,既可以说按部就班,也可以顺风顺水,他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度过了前半生。牛先生早已对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妥协,勤勤恳恳地修读完理学硕士研究生后,喜忧参半地考取为一名公务员。大家说我端起了为人民服务的铁饭碗,他哭笑不得地对孔先生感叹道,其实我就是个有编制的臭要饭。孔先生安慰牛先生道,牛兄此言差矣,你这是国家体制的螺丝钉。那也是生锈的一颗,好在不是最锈的那颗,牛先生想了想说道,怪不得总说这个世界日新月异,看来看去到底还是一成不变。
牛兄,你说是理学硕士毕业,学的什么?孔先生不知如何宽慰,转而试图了解这位新晋朋友行列的邻居。学的物理,当年想着要成为大师,后来却天天烧炉子,牛先生摇头感叹道,我就是不想当火夫,才跑路当个收牛皮纸的。嗐,咱们这年头,科研人员越来越多,科学家却越来越少;我这行,文艺工作者也是越来越多,但文艺却没有几两,孔先生一边给牛先生沏茶一边笑着惋叹道,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有理科的童子功,你看看我刚读的这篇文章,这个相对论的文章,怎么才算同时,什么才是时间。
牛先生试图检索他早已衰退的知识储备里,涉及时间元的程式,他一边呡茶一边侃侃而谈,虽然我的本家,牛顿爵士以为时钟普适,但我算半个人文主义者,我想,每个事物都应当有它们自己的时间值,不止我这么想,爱因斯坦也是这么想的。除非你和我永远地保持相对静止,那么我们的时间总会存在不可否决的差异。既然谁都私藏自己的钟表,那么就无所谓同时,说来说去,同时,就是时间关系的悖论,就像孔兄这移步换时的布局,你这几个钟表都各走各的,有什么同时可说呢,这样想来也就无所谓应季,应季是多么荒谬,为什么我的植物们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孔兄,你说得对,说到底就是归位。当孔先生端着茶杯揣度这些逻辑不清的慷慨陈词,牛先生的脑中意外跳跃出一个声音:名词杂糅,概念混淆,跟你的生活一模一样。牛先生竭力屏蔽掉这些信号,他其实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这样便是他消遣的良方。
钟表恰为好处地整点报时,孔先生搁下茶杯,对牛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秒针旋转一周是一分,分针旋转一周是一时,时针旋转一周是一天——地球自转一周也是一天,太阳经过同一条子午线两次也是一天。牛先生打断孔先生关于一天的举证,比划着手势说,这些一天都存在着天然的差异,回溯到秒针转动的差异,基态铯-133原子的超精细结构上下能级跃迁,以之辐射周期的91,926,317,700倍为一秒,然而它仍存有十万亿分之一的误差。孔先生想来想去,仍是不解,向牛先生进一步问道,时间若是将前和后相邻间隔之长短,那么时间不过就是周期的呈现?而同时不过就是相隔为零的时间?牛先生对于这样的追究实在感到疲乏,他吁气说道,至少要先找到起点,但我们怎么找得到起点。孔先生点了点头,是啊,人一生都没有一个确切的起点,更何况宇宙呢。
起点……牛先生恍惚之间看到他花束从凋亡到含苞待放到抽条到发芽到播种,他曾饱览诗书从而得见以痛苦为生的诗人——“时间之海”!牛先生终于凭借想象浸入时间之海,他艰难浮沉于海流之中,如何寻踪时间之起点?牛先生明白,他不得不于逆流中抗争。竭力伸展他的臂膊他的腿脚,牛先生眼见惊起的朵朵浪花并非水滴,而是张张荧光碎片。荧光之中,他得见他倒序生长的花束,他得见他前半生的贫乏,得见他出生时的赤裸。牛先生企图无视种种生命的见证,但他终究无法抵抗时间逆流对他意志的吞噬。挣扎无法,牛先生逐渐浸没于这时间之海,他依稀闻见诗人的声音:
……请你用火光告诉我……它在什么地方……
牛先生不解其义,他已然意识恍惚,只得舒展四肢,任凭时间的逆流将他吞吞吐吐。他察觉到越是松弛,越是以更快的速率回溯。火光?虽说时间之海未有水滴一二,但从何而见火光丝毫?牛先生有限的意识里震荡着“它在什么地方”。它是什么?又有什么地方?牛先生企图用极为有限的清醒去思考这个声音。越是浸没,越是回响,越是空虚。他求解无法,但久违的悲哀击中了敏感神经——牛先生不知为何恸哭起来。
牛兄,你这是怎么了,孔先生对于牛先生突如其来的恸哭感到不知所措。牛先生此时只知自己处于痛哭的情绪,但并未意识到痛哭导致失控他的身体。牛先生向孔先生哽咽道,我好像掉入海里,没有水的海,我依稀看见了面目全非的自己,并不狰狞,也不丑陋,而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牛先生又依稀看见那些碎片闪烁的景象里,任何出现在他生命旅程中的形象都移接了这副面孔。牛先生告诉孔先生,我看见的碎片,在记忆里串联起来,竟然倒叙着我的生平,我好像看清楚了我的世界——这个世界全然都是我面目全非的面孔。孔先生沉默片刻后说,牛兄,你这是掉入了时间的逆流。牛先生已止住恸哭,他大笑道,不知这是否寓示这个世界,全然都是我的模样。孔先生似乎略有意会,或许这就是他郁闷的源头。
牛先生跳转回到关于起点的议论,他神清气爽地向孔先生,排开诠释宇宙的种种模型,从乌龟、德谟克里特、托勒密和哥白尼,到卢瑟福、玻尔、弗里德曼和气球,再到弦、历史求和和暴胀宇宙云云者。孔先生逐渐对现代宇宙的因果感到失望,难道一切都是从无到有么?牛先生解释道,按照此前的推演,时空应当是连续的,因而时空的两点可以无限接近彼此。孔先生依旧不满,无限,这是多么投机取巧的解释。这一整个午后,他们从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查阅到了人工智能,最终牛先生选择参见“因果集合论”。牛先生情绪高涨地说道,时空并非连续的,而是可以拆解为无穷多个极小的基本单元,这样的一个单元,称之为时空原子吧,它将阻断时空的两点无限的接近。孔先生若有所思,真是残忍而又神秘。牛先生向孔先生借来纸笔,画上一又一个圈,若时空原子它真的存在,那么就剥夺了无限的接近,而宇宙的起点——奇点也就不复存在。孔先生好似顿悟,欢快地说道,若宇宙没有了起点,那么它得之永恒的存在,在诞生之前早已诞生,在终结之后仍未终结。二人在愉悦的笑声中达成了共识,哪管什么应不应季,这世界的变化是彻头彻尾的骗局,一切都要归位。
孔兄好有见地,关心自然科学的人文艺术工作者可不多了,牛先生端起茶杯致意孔先生道,敬牛顿,敬爱因斯坦,敬孔兄。担待不起,仅仅好奇心作祟,孔先生举杯回应,敬菊芋,敬水仙,敬牛兄。牛先生突然想到,自己还不甚了解孔先生的履历,笑吟吟问道,孔兄,你具体是做什么艺术的。谈不上艺术,就在地方小刊物冒充给编辑,孔先生摆了摆手说道,也就勉强能够接触到艺术的脚气。不知道缪斯女神的脚气是臭是香,牛先生大笑道,孔兄想必是兴趣所致?孔先生娓娓道来,有时你说不清楚,我们体验的生活里,每一件事情发生的缘由或者动机,就像牛兄如果不是为了菊芋、水仙、阳台的植物们,恐怕也不知何时能够莅临寒舍,更不知何时能与牛兄如此长谈。牛先生注视着孔先生杯中茶叶的浮沉,就在水中看见了孔先生的半生辗转。
想当年孔先生不过一介高中生,读不通那些不符合汉语规范的现代诗,更别说写出振聋发聩的句子,故而在摇旗呐喊的人群中是最不起眼的一个。那时所有对个人命运怀有崇高志向、对知识文化抱有崇高追求、对社会环境存有崇高幻想的青年都要写诗。孔先生渴求跻身崇高青年们的行列,即便他们传抄的小册子对他而言,横看竖看哪里也看不出写的是什么诗。孔先生现在回过头看,他们写的是诗么?实话实说,他们写的哪有几篇是诗,他们写的是他们在青春热流中的血。血,他们个顶个热烈而又大胆地书写,即便已经无血可书,也要将自己的肉体拧毛巾似地挤出血来,就这样写,无论是上头的鼻血,还是例行的经血,管它是不是语无伦次,也要不折不挠地写。牛先生热泪盈眶地附会道,以此追随诗人的呐喊,宣誓信仰的忠贞。孔先生大笑道,至于诗人能否被感动,信仰能否被实践,那都不归这些青年们管。
孔先生彼时对崇高一窍不通,但仍然积极向崇高靠拢。他曾追随当时的大学生,妄想用自我身体的摧残来表达意见。作为一场绝食抗议来说,彻头彻尾的失败,他们无力抵抗饥饿一次又一次的侵袭。但对孔先生而言,这更意味着崇高的入场仪式,在与同志们挥泪道别时,他们互相给予了通联信息,这标志着孔先生步入了崇高青年的黄页。还有什么理由不写诗。然而分别之后,多年以来默契地再无联系,或许大家重返真正的生活,在各自的领域默默建设着祖国。他们的梦早已忘却,可怜孔先生的梦却滋长起来。他怀念有志青年,他怀念曾经的热流。孔先生是这样形容的:我开始写令人不感到共鸣,也不感到反胃的诗。尔后三十年里孔先生偶有诗作,他已写得足够的少,发表的那更是少得足够——还不好判断多年工作积累的人情,在达成这份“足够”的道路上施舍了多少。
牛先生对于孔先生的推心置腹颇为感动,他感慨地说道,我果然没有送错,孔兄,可否给我拜读贵作。当然可以,孔先生摇着头说,只是那些写在纸的都狗屁不通。牛先生不解地问,那么还有不写在纸上的?孔先生低声地说道,当年他们不是因为不吃饭接纳了我,而是因为不写诗接纳我,在人人写诗的潮流里,我曾对他们说,我们适合去墙面上用油漆写。当时一个风头正盛的学生领袖,他过于敏感,误会了我的意思,恼火万分地质问我思想纯洁与否,但突然像过电一样,高兴地大力拍着我的肩膀喊道,你这他妈的就是诗!牛先生迟疑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响来地喊道,你这他妈的就是诗!
直到茶味渐褪,牛先生才与孔先生作别。临别前孔先生将一本珠玉宝石手册赠送给牛先生,无它,但求解乏。除了红、蓝宝石可用作激光器,牛先生此前半生几乎不曾了解任何珠宝,但接过书时也是满心欢喜,他诚恳地说道,或许孔兄替我找到了一个好法子。回到家中,牛先生略略打理过他的盆栽们,转头回想到孔先生所言,若宇宙没有了起点,那么它得之永恒的存在,在诞生之前早已诞生,在终结之后仍未终结。牛先生这时意识到,这样的过去与未来,不都引入了无限吗,既然这一切都是无限的,那么所有的存在,都是因果演化中的某一个时刻。牛先生不知不觉想到,花束将出现在无限时刻里的某一位置,而在这一个位置,便成为了接连凋谢的特殊位置。或许,生活便是如此。
玉石?宝石?是矿物集合体还是矿物晶体,该用何种形容呢,一时竟也难以确切。翡翠、玛瑙、鸡血石?并不合适。猫眼、星光、祖母绿?也不合适。但论其不合适,究竟是摩氏硬度不匹配,还是光学效应不特别,这实在是说不上来。但从北京周口店山顶洞人的骨制项饰,到市场巨鳄精心策划的人工制造,珠玉宝石早已成了打造人类的最优材料,因而再怎么定位失准,也必须择优取之,决不能让我们的孔先生掉离了历史的潮流。只是暂时没有一台探测器,能够直接或间接测量得到孔先生内心。他那颗将将拳头大小的心脏,在胸腔偏左的位置规律地跳动,这与常人并无二至。可似乎这颗心总给孔先生运送过了保质期的血液,有时还对孔先生灌输些闻所未闻的话语,不然孔先生怎会如此?——话说回来,囿于现代科技的发展水平,还不足以给孔先生的内心做个透析。思来想去,翻来覆去,春来秋去,最终也只能勉强如是形容:孔先生怀有一颗黏土打造的内心。
何为黏土?为何黏土?可塑性、结合性、触变性、收缩性、烧结性还是什么性?是何种黏土?纸类、油类、树脂类、石粉类、木质类还是什么类?可惜牛先生并未兼修地质学和心理学,若要再对孔先生次级分类,难免对牛先生太过苛刻。索性解释道,“孔先生怀有一颗黏土打造的内心”:孔先生从自觉人格健全和独立的那天起,他就虔诚地相信,在此时此刻,所发生的,在彼时彼刻也曾,或也将,同时上演。牛先生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珠玉宝石手册,如果孔先生能够知晓这个说法,他一定会给这个“形而上下”的解释打出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分。毕竟孔先生怀有一颗黏土打造的内心,牛先生欣慰地想。
牛先生最终还是被调岗,他的前妻借机赎回房屋的居住权,用他曾经积蓄的四分之一。牛先生不悲不恼不怨不愤,淡淡地对孔先生说道,看来真是好不应季,所幸还能归位,没什么大不了。搬离前他郑重其事地将菊芋送给了孔先生,这花长得不像向日葵,但也是向日葵,耐寒抗旱,好养活。
湿漉漉的时节随着牛先生的搬离而到来,孔先生并不意外,他已准备好大量吸水纸和海绵擦,以此应对马桶泛滥的苔藓。孔先生越来越像一只青蛙,很少出现在邻居的视野。他常常蹲立在马桶上,等候不远处火车的鸣笛,直到双腿僵硬发麻,才不得不稍作歇息。家离火车站或火车路线过近,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件好事,但对孔先生来说,火车从轨道轧过像是金属的喘息,而鸣笛则是喘息之后的痉挛呻吟。孔先生的灵感——更应该说是心血来潮,总和火车鸣笛的时刻重合。孔先生相信自火车诞生以来,它的声音从未改变。另外蹲立于马桶的青蛙,是孔先生最私密的形态,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听见了火车,火车便窥见了他,这不亚于情人的关系。
当菊芋绽开黄色的花瓣,孔先生在马桶上蹲立了格外之久,这一夜的火车的鸣笛也格外之尖锐。孔先生决定给去路不清的牛先生写封信。他并不知道牛先生搬去了哪儿,他也没有留下有效联系方式。但他那经由若干年风化,黏土打造的内心,让孔先生无条件相信,人生等于时间,时间等于钟表,钟表等于归位。既然终究是要归位,那么没有理由不试试。
牛兄台鉴:
近来甚好?
愚弟冒昧来函,不攻言辞,还望牛兄见谅。
最近雨水绵密,种养的菊芋开得离奇的早,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念起了牛兄,可谓睹花思人?念起了一起怀悼痛哭,念起了一起激辩慨然。倘若不再给牛兄写信,我也不知何年何月再能有此契机。
现在即时通讯发展得太过便利,我不太喜欢在发光体中跳跃的文字,你知道我依然保持着读报纸的习惯,可是生于如此时日,还是得适应键盘交流。早几年还有邮件,如今这只能拿来发公文。看着现在手机上那些讨巧的图标,那些人名对应着列列条块,点开进去都是东一言西一语的碎片,每每要回忆起什么来,只能翻看存储记录,这个时代,不仅是语言在丧失,就连记忆也在丧失。牛兄见谅,我也沾染上语无伦次的疫病,想不到面谈如是,写信也如是,可是有些唏嘘。
想起来牛兄说当年有志于物理科学,我当年有志于诗歌文学。当年真是个好词,但凡说当年,往往就会出现个中好汉。牛兄,你可知道当年我写过大字练过嗓子,我如今才明白,人的眼睛只能看到能看到的东西,耳朵只能听到能听到的东西,眼睛没有耳蜗子,耳朵也没有眼珠子。
牛兄啊牛兄,你可知我心中有千万句,但却道不清其中一二。也不知你可否收到我的书信,也不知邮差可否还会上岗,我只管写我即时所想,我只管将信寄出。
敬请
台安!
愚弟孔生
**年**月**日
孔先生写信时并不如此伤怀,他对于人生旅途中遭遇的具体,无论是物件还是个人,其实并不比常人过敏。不过他多年担任编辑岗的习惯,或者说是职业病——他觉得这封信文笔扭捏,就像少年老成的学生书信。他翻看书信,从套语到正文,隐隐觉得自己太失了格调,一方面不合时宜的分寸感显得僵硬而无聊,一方面不知所云的叙述显得滞缓而蠢笨。丢人,太过丢人!孔先生怎甘在牛先生面前如此愚钝。
察觉到从额心绒毛间冒出的汗滴,孔先生久违地紧张起来,好似从他失手的文字中爬出了一纸火蚁,而他的个个笔墨字迹都长着神经纤维。火蚁在眼底密密麻麻地群集,它们迅速地摆动着躯体转换着阵型,可是每一只的转身都将牵动神经末梢,细微的震颤沿着纤维不断放大,绵延地传导着形状如弦的信号,直到在孔先生疲软依旧的大脑皮层绽开,俨然是一种结构清晰却难以言喻的痛苦之花。痛苦之花?这是什么花,孔先生企图以图书馆搜索引擎的方式检索所有可能的资料,然而他除了在大脑近乎宕机的情形下扫描到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以外,别无所见。无论色泽还是气息,孔先生对于这痛苦之花毫无头绪,他仅凭甚至远逊于火蚁的知觉,判别这是他头疼的根源。根植于黏土之中,生长于写作之中,开放于痛苦之中,孔先生试图擦除他视觉中枢的图景。
摆在书房里的那块钟表,是九几年朋友送给他的台湾制造,熬掉了好些块电池依旧哒哒哒地转动着,孔先生常常在这律动清晰的钟声中写作或做梦——对他而言,二者并无分别。如果说痛苦之花此时开放,那么在彼时必也开放。孔先生倚靠在他的靠背竹椅,他瞪圆双眼,眐住那好似睐着眼的指针,与其说孔先生眐住指针,不如说他和它在二者对视。孔先生等着指针的归位,期待这能使得他颅中花朵归位,而指针则是等着孔先生花朵的归位,使之关于时间的法则能够归位。孔先生与指针的对视都各怀鬼胎,他和它都不能明白彼此的目的。痛苦之花与时间之针都过于抽象,无论是对于总是思考的孔先生还是总是被思考的指针而言,这并非需要明白的问题。你只需要知道这个问题,你不需要明白这个问题,如此才有可能维持生活的进行。
孔先生的体力相较于钟表的电力实在太逊,他最终沉下眼皮,摇摇摆摆到了并不宽阔的客厅。他瘫倒在破皮沙发之中,努力使自己像手心把握的流沙,但并未按设想的那般四下摊开,依旧僵直如年久失修的房椽。困意如同临夜的潮汐,风声包裹中涌来,风声包裹中涌去,他顿感耳鸣,这次来得比以往要节奏分明。恍如身临情绪之海,沉于流沙而非成为流沙,无法睡去,无法睡去!孔先生抄起沙发一侧堆积的报纸旧刊,他试图喃喃那些铅字,却彻底语无伦次起来。他甚至打开性能过剩的手机,罕见地点进对于他也是语无伦次的朋友圈。孔先生似乎什么都看见,似乎什么也没看见。火蚁又逐渐从这些文字中爬出,若有微距镜头观测,可以发见它们衔有块块碎片。
客厅里仿制的复古机械摆钟,摆声回环而明朗。随声波的迭起迭落,孔先生眼底的碎片也开始摆动。奇异的摆动之间,孔先生敏锐地发现,碎片的动作有迹可循——循着他回想的记忆。譬如,平动、转动乃至振动,对应着他的生活、事业以及写诗。孔先生虽然厌倦生活、遗弃事业、逃避写诗,但他努力操纵他的神经信号在记忆之海中下沉。他驾驶着一艘掉离历史潮流的潜水艇,试图定位每一个能让他注入氧气的时间碎片。从浪潮中翻身,从泡沫中搜证,好不容易将要排列成一张巨幅碎片,又似海中漂浮而若即若离。所幸孔先生仍能辨认,也应只有他能辨认:那噪点之间显影的,正是牛先生的像,这绝不会出错。
孔兄惠鉴:
一别累月,思何可支?自与孔兄分手,已期一年矣。
孔兄,你长我数月,按常人来算,子女也要成家了,我婚姻不幸,但仍愿孔兄早结眷侣。无论当年是如何有志于自然科学,如何崇拜麦克斯韦、普朗克云云者,如今也是一穷二白一身清净,苟且于清闲的某街道办。孔兄不论如何也仍在文化界里工作,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一点愚弟惭愧。
客套不必多言,孔兄来函,无谓叨扰,只叫我又愧又喜。当时和孔兄探讨时间、探讨诗歌、探讨生存之意义,大声朗诵“To be or not to be”,争求自由之权利,谋求同志之友谊。孔兄可曾记得(我无意看见你报纸的手书),你说人类是生存于蛛网之中,你说末世是反馈于历史之中。如今我仍是不解,人类终究是一个类别还是一个概念,末世究竟是一种阶段还是一种毁灭?
孔兄,你曾说你与人谈论,常常犯酸臭文人的臭毛病——语不能尽其义。其实我细细想来,其实只是这世界本就词不达意。我最近在看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我已搁浅多年,不能全然掌握那些公式定理,但我仍隐隐觉得惊奇,它们伟大不在于推动了科学,它们伟大在于证明了生活。孔兄,我想到你说的归位,我在想如果量子纠缠能够拓展到生命,那么给生活假定一个泡利算符,似乎可以实现牛先生甲和牛先生乙的翻转——生命无限,时空无限,所有的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果集合里的我和另一个牛兄弟是错位的排列。另外最近我读到“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我虽不能作解,但颇为震撼。孔兄,这让我想起你囤积钟表的习惯,或许和你说的归位是一个道理。
顺颂
时绥!
愚弟孔生
**年**月**日
直到整点的摆声将孔先生拉回清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他孤苦伶仃的中年之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孔先生感到内心似被虫蚁蛀蚀过一般,对于他而言,撕咬之中的痛楚,相较于啖食完毕的空虚,简直不值一提。他对于这个时速两百迈以上运转的世界充满疑虑,或者,他对于他自己充满疑虑。
关于时间和诗歌的命题都是伪命题,它们归根到底都是指向生活而已,孔先生笃定地想。可是钟声逐渐清晰的时候,他又想起,刚刚似乎下潜到传说的记忆之海,拼接出虚构的牛先生之像,他们好像在恍惚之间有了书信来往。几乎一字一句都在孔先生脑海中清晰可见,他却找不到这封刚写就的信,更找不到牛先生给他的回信。他客厅、餐厅、主卧、次卧、书房甚至厨房都悬挂的老式钟表,都安然无恙地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节律,一切都是那么的完全,一切都是那么的残缺。
生存还是毁灭,量子还是修仙,孔先生根本就并不懂得也并不关心。无稽之谈!还能做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牛先生不是孤独的解药,牛先生是同样的孤独,孔先生其实早已明白,钟摆的指针往复循环的运转,和他颅中痛苦之花一般周期开放,只是这一种归位,相对于世界而言来得太过迟缓。
觉得身上瘙痒,孔先生抓挠未果,他定睛一看自己身上满是火蚁。火蚁随着时间流逝之声交换组合之时,他忽然觉得无比炽热却异样舒坦,他深切地感觉到他已深着火焰。孔先生一时惊恐起来,他生怕那好不容易排列而成的巨幅碎片就要焚身火海,他生怕那好不容易回忆而成的牛先生像就要功亏一篑。然而孔先生脑中的巨幅碎片竟越发清晰,好似全息照片,海风愈拂愈烈的火光照耀之下,东西南北、前后左右,哪个方向来看,牛先生的像都倏然立体起来,悬浮于海水与火焰之间。牛兄!孔先生目睹着牛先生在炽热之中气沉丹田,他对他沉缓地说道,你感受到你怀中的太阳了吗?
孔先生好似被菩提子射中了天灵盖,他有了顿悟之意,虽然他依旧说不出任何道理甚至感受:平缓的泪滴垂直落下,轰然在海面绽开,飞扬的水花碰撞在火蚁身上,发出碎石的声响,火光渐熄而牛先生也逐渐黯然。牛先生果真灭了吗?我们不得而知。孔先生果真悟了吗?也是不得而知。对于牛先生是否灭了,只有孔先生能做评估;对于孔先生是否悟了,且再看他黏土打造的内心,那株痛苦之花一边抽条一边枯萎。所幸孔先生的大脑此时已被听觉占据,在他有限的头颅之中回响或回想着牛先生的声音,他已无力看见他的心间之花。
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根指针转动了一周的时间,孔先生听见钟摆的报时,逐渐平复下来。当年我为什么要写诗。当时牛先生为什么恸哭不已。孔先生知道,在这个厌世的世代里,牛先生和他一样,是仅存柔软的哺乳类动物。只是他的同类他的挚友他惟一的同志,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迅速离开。关于牛先生像的记忆如流沙般消逝,孔先生根本就记不住他的牛兄。从五官到轮廓,牛先生逐渐模糊,而孔先生逐渐清晰。孔先生想,或许不该写信,更合适的说法是,不该写正常的信。彼时彼刻一定存在着一个天然诗人的孔先生,不然此时此刻的孔先生为何如此笃定他不宜写信——直白一些的说法,孔先生确信他现在只能写诗。
牛兄:
从浪潮中翻身
从泡沫中搜证
被火蚁抬举的灰鹱
你坠落的轨迹
太阳照射地球的航道
你是否已找寻到
偶像的黄昏
请你用火光告诉我
它在什么地方
孔弟
何时何地
其实这首孔先生的得意之作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有些拙劣,但对他而言却意义非凡,好似记忆之海的碎片之火,黏土之境的痛苦之花,其中一二既似难以言喻也似不言而喻。还能做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孔先生迟疑了好几次摆钟声响的时间,当然他不确定,究竟是一秒,一分,一时,一天,一周,一月,一季,一年,还是这一生。他将客厅、餐厅、主卧、次卧、书房甚至厨房都悬挂的老式钟表都卸了下来,逐一排在他破皮沙发及地毯之上。孔先生捡出手机连上网络,庄严地在浏览器中键入:时间。他参照页面头条赫然的数字,头脑计算出指针应有的位置。孔先生根据手机的指示,循着每一个整点,调节每一个报时。所有的钟表按照同一个数字设定好指针的布局,所有的时间按照同一个经度设定好记忆的步调。指针转动的响动位于不同的声部,孔先生不由想到,这何不就是一具时代编钟。在地球上的寻常的一个夜晚,经由若干个偶像的黄昏,孔先生的世界,钟表构建的有趣格局,彻底消失。
孔先生精疲力竭终于完成了他的伟大工作,他在等午夜十二点或者说凌晨零点的到来。孔先生已说服了自己,他相信只要经过了这个临界点,他也能成为这个世代的一个正常人。悲哀但却正常的人。他确乎说服了自己。孔先生为了迎接零点的到来,他在桌上摆置了三副餐碟和酒杯。孔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摆了三副,如果为了自己,那一副足以,如果为了牛先生,那当是两副,但他偏又觉得非三副不可。孔先生在每个盘子里盛上他鬼画符的稿纸,在碗上摆上六元一只的钢笔,再满满斟上廉价的快销啤酒。杯口吐出的白沫冒向他们的稿纸,浸没的色泽好像一幅日出印象画。
孔先生端饮而尽,卯起勇气站在窗边,大声朗诵那首给牛先生的信,那首给灰鹱的诗。这绝对是奇异的意外:孔先生朗诵完毕的语音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了二十四点,时代编钟的指针都适时归位。所有的钟表都发出整点报时的嗡鸣——与此同时,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还能做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这个荒谬的世界,所有巧合总是集中发生。趁这样荒诞的世界还未呈现于报纸,趁它们还没有纠结是成为报还是成为纸,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他找到了热爱生活的方法。此时此刻的孔先生多么想分享给牛先生,不由得恸哭起来,他在窗前抖动起伏得像一朵正在抽条又在枯萎的花。
孔先生想起牛先生说过,无限的时空是在因果集合的演化里,那么命运的盲盒在打开之前有着不可计数的可能性。那么他有理由相信,在这样偌大的集合里,必然存在若干个与他相同的面孔,或者说另一个自己。当牛先生托付给孔先生的花束凋谢时,与此同时的另一个牛先生,他的花束就将捱过时运的不济。同样孔先生劝服自己相信,他已经成为这个世代的正常人,悲哀但却正常,至于窗前的泪水,或许是彼时彼刻的孔先生正恸哭不已。孔先生随着火车笛声的消弭而逐渐平静,可他听见哭声愈来愈响,子弹一般扎进他的胸膛,他简直喘息无法!是谁恸哭不已,他回过身去,看见碎片拼接的牛先生和彼时彼刻的孔先生抱头恸哭。
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
火车的汽笛彻底远去。
二〇二一年九月作
二〇二二年四月改
本名:肖靖
学校:中国科学院大学
专业:微电子学与固体电子学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亚运村街道北土城西路19号5号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