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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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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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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灯

“矿灯会发光,但我爹布满老茧的双手才是星星的故乡。”这是我儿时最熟悉的睡前故事。父亲沾满煤灰的脸庞上,总藏着我看不懂的地图——那些被矿道延伸的煤层,通向地底深处的星河。

六十年代初的淮北平原,饥饿像阴云笼罩着土坯房。爷爷把珍藏的菜窝头塞给父亲时,十六岁的少年在月光下攥紧了书包带,因为父亲刚刚考上农业专科学校,饥饿迫使父亲选择了外出打工。当煤城——铜川矿务局的招工启事飘到家里的那个晚上,煤油灯映红了父亲眼角的泪光。他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向矿区的腹地,融进了千万矿工黢黑的剪影里。

当东风煤矿的升降机第一次坠向矿井,他数着罐笼的震颤,也数出全家六口人每月的口粮。煤层最薄的掌子面,他蜷成一张拉满的弓,鹤嘴锄凿出的每粒煤都浸着咸涩——那是汗,是泪,是淮北平原贫瘠土地里长出的盐。

巷道的风裹着煤屑灌进破烂的工作服时,父亲总说他能听见家乡颍河的涛声,也能听到爷爷期盼他回来的唠叨。那年惊蛰前夜,他蜷缩在潮湿的巷道里,听着头顶传来春雷般的闷响。突然,身后传来工友老周的呼喊——顶板剥落了。父亲迅速抄起矿灯冲向剥落点,光束刺破黑暗时,他看见老周的半个身子被煤块压住,矿灯在剧烈摇晃中映出老周苍白的脸。父亲大声吼着,“快来人啊!”几个矿工兄弟把老周抬出危险区,他自己也被矸石划破了右肩。那天深夜,他用矿灯照着伤口,发现渗血的纱布上竟开出一朵暗红的花。

父亲是矿里少见的文化人,更多时候,他给我讲数学题和修改我写的作文。笔尖沙沙声里,煤灰簌簌落满泛黄的稿纸。记得初三那年暴雨夜,我发高烧到40度,父亲连夜冒雨赶回,矿灯在雨幕中忽明忽暗。他浑身湿透地撞开家门时,矿灯的光晕里飘着细密的雨丝,像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他腰间别着的那盏矿灯,在三十年的地下穿梭中,把光刻进了他的白发和满脸的皱纹,也把煤的魂魄熔铸成我们家的脊梁。

那年巷道顶板坠落,他在病床上在我掌心画下巷道支撑原理图:“顶板越沉,立柱越要挺直,才能达到立柱顶千金的效果。”

二个月后,父亲戴着护腰带重返矿井。那天清晨,井口的晨雾泛着铁锈色,远处传来采煤机的轰鸣。父亲将矿灯别在腰间,护腰带勒得他微微佝偻的脊背挺直。老矿工们围过来拍他的肩膀,有人往他工具包里塞了块枣糕。下井前,他摸着井口斑驳的铁门,突然蹲下身,用矿灯照着门缝里钻出的几株野草:“这些草根能扎进石头里,咱矿工的骨头还能不如草?”

如今我在神东矿区工作,看矿工操作智能化综采设备,先进的设备代替了父亲手中的煤镐。偶尔梦见巷道深处传来熟悉的叮当声,恍惚看见两代人的矿灯在黑暗中相遇。父亲用四十年丈量过的煤海,正被我们转化为流淌的光与热。那光穿越五十载春秋,在液压支架的银辉里,在无人采煤机的编码中,在每块乌金迸裂的断面,永恒跳动着矿工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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