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的时光,被一句“今日又团圆”轻轻抹平。重返三矿的路,仍带着记忆中的煤渣味——风从矿坑卷起土地的呼吸,裹挟着童年布鞋底黄泥与煤灰的混合气息,像是故土在低语着岁月的变迁。
同学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在瓜果飘香的季节里,烈日将矿区的铁轨晒得发烫,仿佛时光从未离开。有人鬓角染了霜雪,有人掌心添了粗茧,但双手相握的瞬间,那双曾一起扒过煤堆、捡过兰炭的手,依然滚烫如昨。矿区的皂荚树早已砍伐,可树下跳皮筋的歌谣仍在耳畔回响;水塘干涸成荒滩,但冬日打雪仗的笑声似乎还冻结在风中,等待重逢的暖意解封。这片土地用煤的黑色浸染了我们的青春,而今日,我们如候鸟归巢,在废墟与新生间打捞沉浮的往事,每一帧记忆都像煤核般沉甸甸的,折射着时代的光斑。
那座灰砖砌成的教学楼依然伫立着,墙皮剥落如褪色的旧照片,却比任何影像更深刻地烙着青春的印记。教室窗棂上锈迹斑斑,却掩不住当年用铅笔刀刻下的名字,那些稚嫩的笔画如今已与锈痕交融,成为岁月写给自己的情书。操场边的榆树与白杨已高过屋顶,蓊郁的树冠将天空剪成细碎的蓝瓷片——那是我们年少时亲手栽下的时光坐标,嫩苗如今长成了擎天的绿云。每一圈年轮都镌刻着课铃的清脆震颤、晨读的琅琅回响与放学的欢腾喧嚣,树影里仍晃动着我们追逐嬉戏的身影。而那条残破的平行跑道,如同一位沉默的记录者额前的皱纹,蜿蜒的裂痕间嵌着无数奔跑的脚印、散落的欢呼与夕阳下拉长的影子,在岁月深处无声地诉说着永不褪色的青春乐章。记得男生们总在课后冲向矿堆,像寻找宝藏般翻捡闪亮的煤精,黝黑的脸上唯有眼睛亮如星辰;女生们则围坐在皂荚树下,用皂荚果浆互相涂抹头发,清苦的气味混着食堂飘来的菜香,成了青春里最温暖的片段。课桌上那道歪歪扭扭的“三八线”,隔开了少男少女的羞涩,却隔不开目光在晨读时的悄然交汇。他曾是你心中学习最厉害的白马王子,她是你眼里扎着麻花辫的女神——只是年少的心事如地下的煤层,深埋不敢开采,唯有在四十年后的重逢中,化作一句“当年你可曾想过”的调侃与叹息,笑泪交织间,废墟竟开出了花。
三矿不仅是地理的坐标,更是生命的母体。我们的父辈在这里将青春凿进千米井巷,用风锤的轰鸣谱写出采光的史诗。老刘叔的葬礼上,矿长弯腰鞠躬的身影至今刻在记忆里,那一躬是对生命的敬畏,更是对一代人奉献的祭奠;而他的儿子接过矿灯继续下井的背影,让我们懂得:煤矿的宿命是代际的传递,如煤的燃烧,灰烬中总有新火。我们在此学会的第一课是坚韧——矿井下的黑暗教会我们珍视光明,事故的伤痛让我们理解生命的重量。放学后,常聚在矿区的土坡上打滚,黄土沾满衣襟时,远眺井架顶端的红旗在夕阳中飘荡,仿佛那是父辈用血汗升起的信仰。如今,矿区机械轰鸣归于沉寂,人声鼎沸化作空谷回音,但地底奔涌的黑金仍在我们血管中流淌,成为无法剥离的身份烙印。正如帕斯在《废墟中的颂歌》中所言:“生机勃勃的废墟,在一个活死人的世界上”——三矿的废墟因记忆而鲜活,因情谊而不朽。
重逢的宴席设在市里的寓苑饭店,欢乐的气氛惊起了门口泡桐树上的麻雀。有人拿出泛黄的毕业照,指着缺角的合影喃喃:“这是一直联系不上的小兵”;有人提起逝去的同学,集体沉默后举杯邀敬天地,酒水洒落的瞬间,仿佛以泪浇灌了往事的根茎。四十年的距离,让领导与矿工、学者与主妇的身份差异在“同学”二字前消融——我们共同拥有的是煤矿赋予的底色:质朴、顽强、对土地近乎固执的眷恋。
夜幕降临时,我们登上曾经的矸石山,脚下是塌陷区积成的溪流,倒映着稀疏星光,如一块被岁月打磨的墨玉。远处新竖起的风力发电机如巨人伫立,叶片划破夜空的声音与老井架的沉默构成时代的对话。有同学轻声哼起当年的矿歌,众人应和,歌声惊醒了沉睡的煤田,惊散了盘旋的鸦群。原来,煤矿的衰老不是终结,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孕育新生:我们的儿女已走向更远的天地,而三矿的魂,始终是漂泊者梦中的原点,是废墟上升起的永恒星辰。
离别时,每人带走一块乌黑的煤核——它粗糙如父辈的掌纹,沉重如井下的岁月,却能在掌心焐出温度。这煤核是三矿的种子,无论我们散落何方,只要将其置于心口,便能听见风镐的节奏、矿车的颠簸、还有同学少年在皂荚树下的朗朗书声。三十年,足以让青丝成雪,让矿井荒芜,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比如煤矿人“互相开采,互相成全”的羁绊,比如黑暗中依然紧握的双手,比如重逢时那句“你还是老样子”的笃定。小车启动中,我们回望三矿:它像一位沉默的矿工,站在地平线上,用残存的井架为游子标注归途。而我们的情谊,早已如煤层深埋地底,在时间的磨砺中凝成钻石,恒久折射生命的光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