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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亚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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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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苜蓿花

我住处的东侧有块苜蓿地,无数平平常常的日子,空气中可以嗅到苜蓿花的淡淡清香,附近村民经常来到这片花的海洋里割草,对于他们而言,落英飘飘的苜蓿草犹如牲畜身上看得见的厚厚肥膘。一个薄雾的清晨,我掐了几枝苜蓿花,准备回家泡一杯花茶,地里弯腰割草的女人直起身喊,你是仁业?我迟疑地望向她,她微笑着,我是素的姐姐,你不记得素了?

我怎么能不记得素呢。

那年我从马滑考上县城高中,一起上学的有本村两个同学,一个叫马让,另一个就是素。马滑到县城约20里路,沿途经过一条窄窄的自流河,河的源头从村东的半道沟冒出来,谓之半道河。半道河是个歇息的好地方。只要天气好,我们毫不意外会在小河边停下来,素把我仨洗好的衣服、袜子、手绢一件件晾晒在草丛或挂上柳树杈,她当然如我们一样挽起裤腿淌进溪水里,手舞足蹈打水漂,看谁头扎水里憋气时间更长,几只灰麻雀被惊扰倏然飞向蓝天,素示意我俩安静下来,她要吟诵她的诗作了:

我心中的半道河啊,

岸边芦苇索索,脚下水流湍湍,

鹅卵石闪耀着五彩色,

小蝌蚪亲吻着脚脖子。

我心中的半道河啊,

朵朵云彩飘来,几只麻雀惊起,

草原骑马看月亮,

雨中打伞游西湖。

我心中的半道河啊……

周日最容易下雨,这样的不速之客往往在我们准备返校时突然而至,仿佛是特意磨练我们意志的。刚升入高三的一个周末,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屋檐挂起雨帘,院子和巷道乱糟糟一地泥泞,鸡狗躲进柴房,渺渺烟雨中,我和马让却没有等来素。她家的窑洞塌了,她的父亲被埋进泥石里,人刨出来已然没了呼吸。

素退学了,她像稀薄的云朵又飘回农村。

我上大学第一年寒假见过素,其时她在马滑小学教书。马滑小学只有低班和高班,一二年级属于低班,三四年级属于高班,全校不足30名学生,两名老师,素是其一,她教高班。素住在偏隅的一间瓦房里,门前积雪被踩出一条小路,进门右手放置案板、碗筷、几个罐头瓶,左手脸盆架和铁皮水桶,门后挂把笤帚,顶棚、墙壁糊着报纸,桌上一个小书架两沓作业本,煤球炉上的铝壶热烈地发出“滋滋”响声,房间不是很暖和倒也没觉得冷。素不再是过去那个活泼的素了,她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忧郁,命运的突然转折对她的影响太过沉重。我们当然会聊到马让。马让看素的眼神一直很特别,他钻进路旁果园为素偷苹果,爬到崖头为素摘酸枣摘洋槐花,他有一把叫做洋伞的稀罕东西,下雨天自己舍不得用,却大方地借给素,他应征入伍前央求担任村会计的父亲给素寻份工作,父亲轻轻松松安排素到马滑小学教书,甚至为两人张罗了一场热闹铺张的订婚宴,宴席上醉醺醺的村会计向乡亲们承诺,待儿子退伍就办婚礼,彩礼都备齐了。从执起教鞭那刻起,十八岁的素把自己的心和魂装进信封寄往军营,她盼望春天飞扬的蒲公英从远方带来马让的气息,她反复看马让的来信仿佛奶牛津津有味倒嚼胃里的食料,无数个难熬之夜,母亲伤心于母亲的痛苦中,素痴醉于素的爱情里,母女二人常常以这样的方式迎接拂晓第一声鸡叫。

遗憾的是马让退伍后迎娶了县武装部长的外甥女。

我却没有质问过马让。成年的我们彼此间早没了儿时伙伴的坦诚和真情,见面该说不说的干脆不说,该问不问的干脆不问。我自认为知世故而不世故,却对他们的事知之甚少。我为自己如此的冷漠深感惭愧。

幸好碰上素的姐姐马茹,她向我絮叨了许多。

茹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中专生,毕业后由国家分配到Y市国营拖拉机厂,后来拖拉机厂破产,茹姐和丈夫被买断工龄下岗了。茹姐好不容易从农村鲤跃龙门成为世人羡慕的城里人,却最终被改革浪潮掀翻沦为无业游民。茹姐在红旗路租了门面经营拖拉机配件和五金配件,生意却似一屋子的铁疙瘩般冷冷静静。尽管生活不时陷入困顿,一旦想起儿子学费、公婆药费、房租电费这些杂七杂八的负担,茹姐就像风雨中挣扎上坡的驴被喂了一嘴黑豆瞬间力量无穷。再后来,儿子研究生毕业留在深圳工作,丈夫跟着朋友去了云南工地当电工,2017年茹姐也退休了,索性一把钥匙封尘住Y市三十多年的过往辛酸,一张车票连人带心回到老家。

茹姐搂起苜蓿草往路边扔,鲜嫩的紫色的簇簇花草跳跃着落在我的脚边。更加浓烈的青草味儿钻进我的鼻腔。她青褐色的脸颊上渗出汗珠,粘在臂膀的苜蓿叶经微风吹拂竟缓缓舒展开来。腰间的粗布围裙来回羁绊腿脚,她不好意思地笑着重新弄好。她干活麻利的劲儿看不出是退休女人,倒像是那个壮实的坚韧的阿克西妮亚——顿河赤杨林拿着镰刀割草又割黑麦的年轻女人。

茹姐身边有个小姑娘,正怯怯地盯着我。

“素的小女儿,长得像素吧,刚10岁,上四年级。”

“嗯,白净,秀气,真漂亮。小蒲剧呢?”

“哈哈,还小蒲剧呢,去年就大学毕业了,上学都上废了,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不知道辣椒西红柿从哪里长出来的,不知道小麦能变成面粉。打游戏、睡觉,离不开手机。不体贴家长挣钱难。会享受。工作不好找,也没打算找,考公没考上,计划再考一次,最近刚报了个学习班,花了两万多,太贵了吧。兄弟你说说,人心咋这么黑这么狠。”

我不但记得小蒲剧,我还认识素的老公石老二呢。十几年前吧,寒冷肃杀的冬日里,素来省城给母亲瞧病,托我找过人民医院的专家,石老二和小蒲剧也来了。石老二个头不高,身体敦实,颧骨突出,他和白净高挑的素站一块不像夫妻倒像父女。我好奇于他们的女儿咋叫蒲剧,素羞涩地微微一笑,出生时村里正唱蒲剧嘛。我又问,你们过得好吗?素看向走廊拐角处蹦蹦跳跳的小蒲剧,轻声回答,没啥好不好,他小学三年级就不念书了,是个粗人,他在砖瓦窑干活,我帮着给大伙做饭,庄稼户过日子,平平淡淡就好比一碗温水泡馍的滋味。素这个说法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印象中,素尽管柔弱却心气很高,高二年级她获得作文竞赛一等奖,她的小诗在省报发表,我上大学第一年寒假,我俩曾饶有兴趣探讨张贤亮的饥饿哲学和《平凡的世界》的自然伦理,她同情马缨花是“悲剧的人物,坚韧的母性,向往生命光环的绿化树。”我以为她骨子里固有一份浪漫情怀,岂不知她的世界已如一碗温水泡馍,不凉不热,平平淡淡。

“素还好吧?”岁月在茹姐的眼角刻下鱼纹,一绺头发从额头垂下来,面颊有几处色斑。面对茹姐,我难以想象如今的素该过着怎样的生活。

“好什么好。石老二像麻绳系一块白豆腐,提溜不起来,能有啥好光景。小麦一块二毛钱,玉米八九毛钱,耕地、浇地、施肥、播种、收割,再算上人工,种地净赔钱了。也栽果树,栽花椒,种菊花,种药材,今年折腾这,明年折腾那,天天把日头从东背到西,年年到头累死累活穷忙活。蒲剧念初中那年,石老二从高架上摔下来瘸了一条腿,腿瘸了,脾气可大了,找茬与素吵架,撕烂素的书,把书扔火里烧掉,素嘴笨,只会骂你这个石瘸子,你这个石瘸子。吵也罢,闹也罢,2018年咱家开始养羊,素嫌饲料太贵,就种了五亩玉米三亩苜蓿,你瞧,这一大片苜蓿地都是咱家的。”

苜蓿地有两块,埝上一块,埝下一块;地头几棵白杨树和花椒树;远处葵花地里有人在干活。苜蓿地拐向出村的柏油路,道路比过去宽阔多了,路东沟里的半道河枯竭很多年了,沟那边一排排光伏板像战士身披的盔甲格外显眼。

“家里光景慢慢好起来却又出了大事。先是老母亲去世,当时疫情最严重,街面棺材铺的棺材都卖光了,石老二把他老娘预备的棺材扒拉出来给老人用了,他哥不让,两人打了一架。石老二算做了一件有良心的事。可谁知道他喝醉酒了,把两麻袋玉米喂给羊吃,整整两麻袋啊,活活撑死三十多只羊。那晚上没月亮没星星漆黑一片,他咋不掉茅坑里淹死算球了。你说他混不混。气死我了。其实也不能算撑死,畜牧局专家说是精饲料中毒,咱也不懂。”

茹姐嘴唇翘起来,露出缺牙的豁口,语气缓和一些,“素不再养羊领着石老二出去打工了,但有活路,谁乐意去外边看人家眉高眼低,咱老先人不是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嘛,可赖在家活不成啊。大羊买光了,剩几只小羊羔丢给我,孩子也丢给我,我倒不怕啥,退休金不高,好歹能顾住嘴。不怕仁业你笑话,素有素的愁,我有我的愁,素愁两个闺女上学开销大,我愁儿子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媳妇,漂在深圳,买不起房,不谈恋爱不结婚,大学本科还谈过一个广州女孩,可惜人家也是独生子女,不想找独生子。世上从来没有万事如意,真有的话就不会成为一句祝愿了,但凡是个事,大小都有说法,但凡有说法,大小别计较,愁也一天,乐也一天,事情总得一件件办,日子总得一天天往前过吧,鸡狗都能活,人总比畜生有能耐吧。”

我无以言喻。唠叨也好,抱怨也好,茹姐话里的无奈和酸楚让我不自在起来,像喉咙粘了一粒花椒壳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风雨能噬啮坚如磐石的古老建筑,岁月能冲淡一个人骨子里的那份浪漫,生活本就如此,奈何你我。

我的脑海出现这样的画面:我、马让和素背着足够一个星期吃的馍馍和咸菜瓶子,走在马滑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上,马让比我略矮,他的发型永远梳理齐整,我的头发仿佛被羊啃过似的,而我们的前方却有恍若雾状的景致,那是一片不畏贫瘠、不惧风寒的苜蓿草,更是象征幸运和希望的苜蓿花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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