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如同一幅被岁月精心晕染的水墨画,那里绿树环绕,民风淳朴,人们勤勉持家,两边的柏树列队坚守,像是忠诚的守卫兵,守护着这个小村庄,同时也见证着每一个日出日落。
路的右边还有一条蜿蜒的小溪,小溪清澈见底,有时候,还有几条小鱼在那游来游去。
年少时,每逢中午放学回来,总约上几位小伙伴相聚在这里洗衣服,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在校园里发生的趣事,有时,还开起了辩论会,正方,反方各执一词,热闹极了;
有时,也会为了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剧情展开讨论,为剧中人物的爱恨情仇争得面红耳赤。
鱼儿在水里与白净的小脚丫嬉戏,在太阳的照耀下,五颜六色的衣粉泡泡铺满了整条小溪,恰似为我们的少年时代铺就了一条彩虹大道;
相邻处还有一口随着四季的变化呈现不同温度的水井,她宛如一位无私奉献的母亲,用甘甜的乳汁哺育着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
在这幅如诗如画的水墨画中,村庄的正门方向,映入眼帘的就是两座文笔山,坐落在东西两边,分别代表着一文一武,寓意着子孙后代文武双全,民生兴旺。
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们,用他们辛勤的汗水作墨,用智慧勾勒生动且富有生命力的线条;用饱满热情的态度添上丰富的色彩,聚众人之所长,倾众人之全力,黑白相交处,浓淡相宜间,绘就了这一幅独一无二的乡村水墨画。
随着改革开放的号角响起,周边的个体户商店如雨后春笋悄然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不少民众,为参与到城市的建设中去,引发了外出打工潮,这幅水墨画又添上了新的生机与活力。90年代中期,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建上了楼房,告别了徽派建筑四合院的房子——青色的墙脚,黄色的墙体,黑色的瓦片,露天的天井,木式的阁楼,四通八达的弄堂。
虽然如此,不少新楼房林立在这片土地上,但每家每户原有的房屋(祖屋)还是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因为每个人的心中,在勇敢追求美好新生活的同时,也希望曾经生活过的痕迹能够看到得,摸得着。
这可是凝聚了几代人智慧的结晶,也是几代人曾经汗水挥洒时的奋斗史——如此地豪迈与不羁。
傍晚时分,家中长姐的电话,让我时隔三十年,以全新的视角,浓烈的思乡之情,魂牵梦萦般回到那虽清贫,却又很富足的年代!
那是一间年份已久的房子:露天的天井,中间有一长方形的大石块,沿着四周形成一个排水系统,下雨天的时候,雨水滴落在瓦片上,随着瓦片的欣然接受,又汇聚在屋顶的排水间隔处,沿着左前右三个方向,像珠帘般重重坠落,却不曾间断!
生活在那里,如身处于大自然中,近距离的感受那风的吹拂,雨水的洗礼,满天星空抬头便可得!
而客厅就处于天井的上方,木屏风后面有一梯子可通往阁楼,左侧并联两套复式的二居室一厨没有卫(那个年代茅房都是独立搭建在屋子外面的,右侧是一套一居一厨。
出了门口就有三条不同方向的弄堂可通往不同的亲人家中,这几条弄堂看似独立存在,但同时又让所有亲属,邻里间紧密相连!
聊着聊着,沉重又无奈的声音通过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祖屋要拆了。
两人聊了很长时间,长姐问我心情是否如她一样复杂时,我取笑道:“在祖屋里,我呆的时间不长,感情自然没有你深,而且那时年龄太小了,记忆也随着时间忘得差不多了,但唯一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你老打我,欺负我,有一次,我被你惹毛了,一盆水端起来泼向你,谁料,你那较胖嘟嘟的身材,居然很灵活般躲开了,一大盆水就这样泼向了你身后21寸的彩电,那是一九九五年的一个夏天。
父亲晚上下班回来,看着我们一个个乖巧地各自干着份内的工作,一脸地不可思议,详问之下才知道,电视机——就此罢工了!
那件事情,父亲也只是嘴上训斥了我几下,并未打我。
有记忆以来,父亲从未打过我们。
后来的后来,父亲为了惩罚我们,把闲置的14寸黑白电视机又从库房里搬了出来,我们又恢复了看小人影的时期了。
忘了是过了多久,父亲才愿意置买新的电视机。
一个家庭的和谐,往往离不开每个角色是否足够分明,左右制衡,或者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的,而我的母亲就是那个手执棍子的人。
水泼电视机的事件并未在棍棒之下画上句号,在黑漆漆的走廊里罚站,是我从忐忑——害怕——习以为常——怡然自乐的整个心路历程。
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一条弄堂里,有一小女孩百无聊赖般数着手指在那站着,时不时地看着几只蚊子围着6瓦的小灯泡在转,像是在与之嬉戏打闹,难道连这小小的生物也喜欢追着光在跑?
小灯泡旁边有一燕子窝,那阵子刚生了几只小燕子,每天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给这个家增添了不少除了父母的谆谆教诲,几个兄弟姐妹吵闹之外的声音,它们的存在,适当地为这个家分散了些许转移力及战斗力。
因为有时,它们也爱凑热闹,每当听到异常的辩论声响起,它们就会飞到家中的客厅,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来回地飞来飞去,若有其事般注视着每个人,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偶尔还露出疑惑的小眼神,显然它们也想参与其中…
如今,一纸公告之下,为了广大群众的安全着想,同时,也为了建设美丽新农村,不得不把即将倒塌或者周边已是危房,哪怕保存较好的老房子也要一并拆掉。
当天晚上,我仿佛看见父亲站在祖屋前,踏上石阶,步入弄堂,手沿着土砖墙体抚摸着,那条通往祖屋的弄堂,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在寻找我小时候塞到墙缝里的小纸条(那可藏着我不少的小秘密),终于来到了门口,他推开木门,看着那口由黏土烧制而成的大水缸发呆。
是呀,小时候,我们就在大水缸旁洗菜、洗碗、洗锅,几个调皮捣蛋的我们还在那打水战。昔日的欢声笑语,如今,皆成了他对这祖屋的情感依托。
当一阵阵轰鸣声响起,祖屋土崩瓦解,曾经牢不可破的主体也抵挡不了重型机器的直面痛击。
父亲站在一堆废墟中,试图从中扒拉出一两样他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但扒拉着,除了破碎的土砖,青砖块,木头,好像再也没有其他了。
当他捡起那破碎的瓦砾,这正是爷爷和奶奶亲自烧制而成的,从山上割大量的芒萁——取土——制坯到最后的成品出窑,亲力亲为,流下的每滴汗水都成了浓墨挥洒的那一笔。
那落寞的身影,满头的白发,身躯好像也不复当年般壮硕,他像个孤军作战的勇士,守着那份年轻人无法理解的坚持。
但如今,可能现在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很多事情也力不从心,正如他所说的那般——人生一世一游戏,其中有苦有甜,有乐有悲,有晴有阴,有风有雨,有暖有寒,一切顺其自然!
而我家的祖屋在父亲多年的坚持下,算是唯一保存较好的了,很多次,我们几个挺反对父亲这样的做法,几十年都不曾居住的房子,再怎么修缮也回不到从前,毕竟,土砖会随着时间变得风化松软,房樑也是由普通的杉木修建而成的,再怎么耐腐蚀,终究也敌不过岁月!
现在,祖屋即将要被夷为平地,心里感觉怪酸涩的,这一刻,我的眼前浮现着奶奶杵着拐杖,叫我和弟弟去她的房间,翻出那个零食聚宝盆——铁盒罐,随手拿起桌面上的螺丝刀敲了几下,掏出里面的大白兔奶糖,递到我们的手里,还不忘了重复着那句:“你们可不要偷吃哦,糖吃多了,牙齿会掉光光的。
虽然过了三十年,那个烧红的铁钳如硬币大小的烫痕,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脚背上。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如往常一样在灶屋里,大姐负责煮饭,我烧洗澡水,厨艺尚可的哥哥做菜,最小的弟弟则在客厅看儿童综艺节目《大风车》。
那时,哥哥也是一个能人,一心可三用,一边烧着柴火,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居然还可以一边烧红铁钳补他的塑料凉鞋,可能那时他沉浸在自己伟大的作品面前,心情澎湃,随手一放,余热十足,冒着热气的铁钳就这般吻上了我的脚面!当时那个哭声,皮肤被烤焦的场景,现在想起来,心都为之颤抖!
小小的人儿们,相较于现在,五、六岁能烧水做饭的娃,想必,是父母无比的骄傲了吧,但相较于那个年代,却是极为平常的一件事。
对于那时候的我们,物资匮乏且又嘴馋的话,往往能激发自身的行动力和创造力。
在灶屋,一边烧着柴火做饭,不时地扔进去几个红薯、芋头、刚晒干不久的花生,有时更甚,一串稻谷,自制牌的爆米花就产生了。
有时候,生活的仪式感可能跟物质的富足不一定是相等存在的。
听着对面人感慨万分的发言,看了看眼前用混凝土建成的楼房,三米高不到的楼房里,布局精致且舒适,色彩搭配相宜,温馨的灯光透着亮……我却无比怀念小时候燕子在房顶上盘旋时的身影,屋后那片竹林沙沙作响的声音,足不出户就能观赏下雨时的美景等等。
那时的我们,整个身心都与大自然紧密相连,哪怕脚踩黄土也感到无比地安心与幸福。
姐的话音刚下,我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岁月难道真的会抹平一切曾经真实存在的事与物吗?它们就不能与新时代并肩而行吗?
事实告诉我,好像不能!因为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想要坚守的东西,而父亲那一代,是我们不曾参与过的过往,只能试图站在他们的角度理解他们的不舍与那难过时耷拉的肩膀。
那是承载了无数,难以复刻的回忆呀!
而且,父亲是一个非常怀旧的人。可能那里,有着他许许多多难以忘怀的回忆。
是的!他在那房子里出生,成长、结婚、我们几个都是在那祖屋里呱呱落地的,不仅如此,那里,也有着他对爷爷,奶奶不少的思念吧!
可能就是这一份难以割舍掉的情怀,使他花精力和时间去修缮“她”,维护“她”。
到了今天,相机拍摄的画面中,那青色的墙脚,黄色的墙体,黑色的瓦片……已不复存在,但我父亲内心深处对家乡的点点滴滴早已融入这水墨画中,我相信,永远会有“她”的一席之地,永远!
而我以血脉为墨,记忆为水,工笔加以点缀,油彩随意涂鸦,绘就一幅别样的水墨画,哪怕没有上一代人的深刻,但,“她”却又真实存在。
与此同时,祖屋虽然为了时代的变迁选择无奈地消失了,但“她”将会以新的面貌呈现在大家的面前。
是否,有一种延续,不仅很好地保留当初时的模样或者完美地复刻,更多的是在变化中寻找初心,在改革的浪潮中坚定不移地守住那份坚持,纵使雨水如何地洗涤,岁月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物已旧,人已老的事实,那又如何?我无比地相信,在许多年轻人的心中,对家乡都有着深沉的爱,哪怕平时鲜少外露于表,哪怕现在为生活所迫,为给下一代创造更好的条件而离开家乡,但终有一天,也会有燕子归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