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儿晨昏

天刚擦亮，楼下张婶的豆浆车就吱呀呀碾过水泥地。她总把三轮车停在老槐树底下，车头挂着的铜铃铛叮铃铃响，像给整条街巷上发条。我趴在窗台往下看，蒸笼掀开的白雾裹着豆香往上飘，楼下王大爷已经端着搪瓷缸子排队，裤腰上别着的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唱《沙家浜》。

“小郑，油条给你留两根脆的！”张婶仰着脖子喊，晨光在她围裙上绣的金线牡丹上跳。我趿拉着拖鞋冲下楼，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草还顶着露水。卖豆腐的老李头蹬着二八大杠慢悠悠晃过来，车后座两个木桶用蓝花布盖得严实，布角被晨风吹得扑簌簌响，露出凝着水珠的豆腐，白生生晃人眼。

晌午太阳毒得很，家家户户的晾衣绳晒得发烫。三楼刘姐举着长竹竿收床单，忽然一阵穿堂风掠过，她刚晒的碎花衬衫飘飘摇摇往隔壁楼飞。对面阳台探出个花白脑袋：“接住喽！”四楼赵老师举着晾衣叉凌空一挑，衣服稳稳落在铁栏杆上。蝉鸣声里传来各家厨房的响动，剁肉声、炒菜声、高压锅呲呲声，混着谁家飘来的红烧肉香，在热浪里酿成稠稠的生活浆。

傍晚的棋牌室最是热闹。塑料板凳围成圈，王大爷的紫砂壶在众人手里传着喝。楚河汉界杀得正酣，退休的陈会计举着“车”犹豫不定，看棋的比下棋的还急。“跳马！跳马呀！”修自行车的老周急得直拍大腿，腕子上的铜表链哗啦啦响。忽然隔壁幼儿园放学铃响了，老头们齐刷刷起身，这个说接孙子，那个道买菜，方才的千军万马瞬间散作人间烟火。

入夜时分，小广场的灯柱亮起来。穿红着绿的大妈们随《最炫民族风》扭腰摆胯，领舞的刘姐胸前金链子晃成一道光弧。烤面筋的流动摊飘来孜然香，穿校服的少年们围着冰粉摊叽叽喳喳。我坐在石凳上啃着烤淀粉肠，看二楼新搬来的小夫妻晾出婴儿的尿布，像挂起一溜白帆。晚风掠过晾衣绳，带着洗衣粉的茉莉香，混着不知谁家窗口溢出的新闻联播声，把整个院落的呼吸都熨得平平展展。

路灯次第亮起时，收废品的老汉摇着铜铃铛从巷尾走来。各家各户的阳台上陆续探出装满瓶罐的网兜，晃晃悠悠垂下来，像结满果实的藤蔓。三单元的小丫头扒着窗户喊：“爷爷，等我两分钟！”蹬蹬的脚步声震得楼道声控灯忽明忽暗。老汉仰头笑出满嘴烟牙，车把上挂着的半导体收音机里，单田芳的沙哑嗓子正说到“且听下回分解”。

我窗台上的绿萝又抽了新芽，藤蔓悄悄爬过防盗网。楼下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混着不知哪家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暮色中，每个亮灯的窗口都像一块暖黄的积木，层层叠叠垒成生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