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的深处,我像一艘迷失在暗海的船,于床榻之上起起伏伏,难以泊岸。三十岁的滩涂,不生繁花,未积厚雪,我站在这荒芜与繁茂的交界,往昔的记忆如潮水退去,徒留大片不明所以的空白。我在时光的残垣断壁间努力找寻,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当初奔赴小城的热忱,以及在此处扎根生活的最初缘由。那时候的心境,像风中残烛,摇曳几下,便没入了岁月的黑洞。
岁月编织着一张无形的网,将我困于其中,又奏响一首无声的悲歌,每一个音符都是对过往的追悼。昨夜,我跌入一场昏黄的旧梦。午后的阳光,似舞台上的追光,精准地打在教室的课桌上。彼时,放学的喧嚣已在酝酿,同学们的笑声、呼喊声,如潮水漫过走廊和教室的每一寸领地。我置身其中,却又仿若超脱其外,因为突然之间,母亲拿手的土豆红烧肉的香味,如幽灵般在鼻尖游荡,那是家的坐标,是童年永不褪色的味觉旗帜。
梦中的小城街道,绿树成荫,枝叶交错纵横,仿若一片绿色的苍穹,阳光只能从缝隙间漏下,化作一地碎金。一切静止得如同老照片,唯有我,在这凝固的美好里,像个孤独的行者,急切地寻找回家的路。家,那座在记忆里永不熄灭的灯塔,此刻却隐匿于浓雾之中。我满心焦急,脚步慌乱,腹中的饥饿感与内心的惶恐交织缠绕。我渴望那一口热饭,那是母亲的爱与童年无忧的象征;我更惧怕迷失,怕自己像一片无根的叶,在岁月的狂风中飘散。我向着家的方向狂奔,双腿却似陷入泥沼,越挣扎,越深陷,直至绝望将我淹没,泪水冲垮了梦境的堤坝。
凌晨五点,黑暗如墨,将我从梦中粗暴地拽出。我呆坐床头,如一尊失落的雕像,窗外的夜空似一块沉重的铅板,压抑着灵魂的喘息。东边,那曾是家的方向,如今已被高楼大厦的森林所占据。记忆中的小城,有蜿蜒曲折的青石小巷,每一块石板都是岁月的史官,默默记录着人们的悲欢离合。孩子们在巷子里嬉笑奔跑,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岁月在这里缓慢流淌,如一首悠扬的田园诗。街边的老房子,墙壁爬满了岁月的皱纹,青藤是它的头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可如今,那些诗意的小巷大多已被时代的巨轮碾碎,宽阔的柏油马路取而代之,车如流水马如龙,呼啸而过的风,吹走了旧日的宁静与祥和。集市,那个曾经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地方,摆满了质朴的手工艺品和新鲜欲滴的果蔬,人们在那里讨价还价,欢声笑语回荡在空气中。现在,它却变作了高大冰冷的商场,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仿佛在炫耀着现代文明的胜利,而那曾经的温暖与亲近,已被深埋在这冰冷的建筑之下。
这些年,土豆红烧肉的味道,只在记忆的后厨里飘香,现实中,它已成为一种奢侈的怀念。“小时候那块画在手上的表,没有走动过,却带走了我们最好的时光。”岁月是一位无情的监工,在身后挥舞着鞭子,驱赶着我们不断前行。当我疲惫不堪,想要停歇片刻,它却在耳边冷酷地呢喃:继续走,莫回头,前路无尽头。
我起身,踱步窗前,寒风如刀,割着玻璃,也割着我的心。往昔如水中月,镜中花,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涯。那些遗落在时光长河中的美好,如一颗颗璀璨的星辰,在记忆的夜空闪烁,却无法摘取。我望着这被黑暗笼罩的城市,心中五味杂陈,未来的路仿若被浓雾紧锁,不见端倪。
或许,生命本就是一场在荒芜与繁华间的徘徊。我不再妄图挣脱这岁月的枷锁,只愿在这冰冷喧嚣里,守着内心那点残温,静看时光的洪流裹挟着回忆与憧憬,默默前行。哪怕希望如风中残烛,我也不再奋力追逐那遥不可及的绚烂。只在这小城的角落里,与往事干杯,任岁月将我雕琢,不再挣扎,不再呐喊,只把那些失落与怅惘,揉进这漫漫夜色,等待黎明的第一缕光,或是永夜的无尽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