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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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玻璃上的霜花就裂成了蜘蛛网。手指头一戳，冰碴子簌簌往下掉，落在搪瓷脸盆里叮当响，惊醒了蜷在灶台边的老花猫。它弓着背抖了抖毛，蹿上窗台时爪子勾住窗帘，“刺啦”一声扯下半片破布。檐角的冰棱子垂得老长，隔壁刘婶晒的咸鱼冻成了铁板，拿菜刀背一敲，“梆梆”声能传出二里地，惊得巷口槐树上的寒鸦“嘎”一声扑棱飞走，抖落的雪粒子簌簌砸在瓦片上。
江南落雪像小媳妇绣花，慢悠悠的。前半夜霰子敲得瓦片叮咚，早起推门一看，青石巷成了撒了糖霜的年糕，连石板缝里都塞满了雪沫子。河边的乌篷船早裹了稻草被，缆绳上冰瘤子结得拳头大，船老大缩在舱里煨黄酒，锡壶嘴儿冒着白汽，酒香混着霉味儿直往人鼻孔里钻。两只麻雀蹦上冰面，爪子一滑，“扑棱”栽进芦苇荡，惊得枯枝上的雪团子噗噗往下砸，正巧落在路过卖炭翁的竹笠上，冻得他直缩脖子骂：“作孽的扁毛畜生！”
灶屋里火光跳得正欢。外婆把挂了一冬的腊肉取下，油珠子滴在炭盆里“滋啦”冒蓝烟，熏得梁上悬着的干辣椒串直打摆子。她往豁了口的砂锅丢姜片，砂锅底早被炭火烤出了蛛网纹，却还倔强地咕嘟着：“你爷那年送炭，冰面裂得能塞进娃娃拳头。”话音没落，花猫从梁上扑下来，尾巴扫翻了笸箩，炒米蹦得满屋都是，金灿灿的像撒了一地铜钱。外婆抄起火钳作势要打，猫儿却早蹿上碗柜，打翻的酱油瓶在砖地上洇出朵黑牡丹。
石桥边比赶集还闹腾。半大小子攥着冰溜子当宝剑，棉裤腿扎进胶鞋，跑起来“噗嗤噗嗤”直冒白气，活像刚揭盖的蒸笼。张家幺妹堆的雪人歪脖斜眼，插着半截扫帚当胳膊，隔壁阿婆叉腰骂街：“作死哟！偷我晒的胡萝卜当鼻子！”话音未落，她家芦花鸡扑棱着飞上雪人头顶，一泡稀屎正落在煤球眼珠上，惹得看热闹的货郎捂着肚子直抽抽。桥洞底下的活水没冻透，碎冰碴子打着旋儿往下漂，日头照得水面金晃晃，晃得卖麦芽糖的老王直揉眼，一不留神把糖稀浇在了自己棉鞋上。
日头刚偏西，卖糖画的挑子就“吱呀吱呀”晃过巷口。铁勺在青石板上画蝴蝶，糖丝儿还没凝固，就被小崽子们舔得精光。有个鼻涕娃举着糖画跑得太急，一脚踩进冰窟窿，棉鞋陷在泥里拔不出，光着脚丫子哭嚎着往家窜，冻红的脚底板在雪地上烙下一串梅花印。王伯家的破风铃缺了角，北风一刮，“咣当咣当”像打更的破锣，吵得西屋坐月子的媳妇隔着窗棂骂：“敲丧呢！娃刚哄睡着！”祖父温了壶糟烧，就着酱瓜讲古：“那年腊月摆渡，冰碴子割得船帮子吱哇乱叫……”话没说完，里屋传来炸雷似的哭嚎——小孙子尿湿的棉裤烤糊了裆，焦糊味混着酒气，熏得人直淌眼泪，连梁上偷油的老鼠都打了个喷嚏。
夜深雪紧时，后巷传来“哐哐”凿冰声。守鱼塘的老李头抡着冰镐，棉袄后襟结着冰甲，每挥一下都带起冰渣子雨。他家黄狗趴在窝里打哆嗦，鼻头挂的冰溜子有三寸长，听见动静也只是懒懒掀了掀眼皮。墙角那株歪脖子梅突然开了，花瓣上粘着雪粒子，像抹了猪油膏，暗香勾得夜猫子顺着墙根溜达，绿眼睛在黑夜里贼亮。不知谁家腌菜缸没盖严实，积雪压塌了草棚，酸萝卜滚进雪窝，招得野猫蹿上墙头，一爪子拍碎檐下的冰棱，碎冰碴子簌簌落进路过更夫的领口，冻得他蹦起三尺高，铜锣都甩进了茅坑。
天蒙蒙亮，炸油条的香味就窜满了巷子。张家媳妇抱着汤婆子骂街：“哪个短命鬼顺走了我的棉窝窝！”她趿拉着单布鞋，冻得通红的脚指头像串糖葫芦，东头杀年猪的嚎叫刺破晨雾，血珠子溅在雪地上，转眼凝成红玛瑙。屠夫老赵的围裙早被血渍浸成褐色，他拎着尖刀在石板上磨得“嚯嚯”响，刀刃映着雪光，晃得看热闹的婆娘们直捂眼。卖豆腐的板车碾过冰棱子，“咯嘣咯嘣”响得像放炮仗，车轱辘突然卡进冰缝，白花花的豆腐脑泼了一地，急得老汉直拍大腿：“作孽啊！今早的香火钱全打水漂了！”
河对岸飘来熬麦芽糖的焦香时，冰棱子开始滴水了。要过年了。裁缝铺的老板娘踩着缝纫机“嗒嗒”响，给新棉袄缀盘扣；铁匠铺的老张头抡着锤子打铜壶，火星子溅到对联纸上，烧出个焦黑的福字；学堂先生捧着红纸写春联，毛笔尖冻成了冰锥子，墨汁在砚台里结着冰花。顽童们兜里揣着摔炮，专往新媳妇裙底扔，炸得鸡飞狗跳时，不知谁喊了声“祭灶王爷咯——”，满街的油烟气忽然都裹上了糖瓜的甜腻。
暮色压下来时，第一盏灯笼亮了。糊灯笼的篾匠老吴眯着眼穿铁丝，竹篾上的毛刺扎进指缝也顾不上挑。突然“噼啪”一声响，谁家的柴火堆溅起火星，引燃了晾在竹竿上的被褥，救火的人踩着冰面打滑，水桶泼出去的冷水在半空就冻成了冰珠子。等火灭了，湿被褥冻成硬板，主家骂骂咧咧地扛回家，倒成了孩子们打雪仗的盾牌。
雪又落下来了。这回下得绵密，像是要把人间所有的缝隙都填满。冰河下的暗流却悄悄加快了脚步——它知道，南风正在山那边磨刀，等磨利了，就要一刀劈开这银装素裹的牢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