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哀愁
窗台上的月光在晾衣绳间碎成银屑,恍惚间又看见祖母用竹竿挑起湿润的蓝布衫。水滴坠落的弧线里藏着整个江南梅雨季,那些悬而未决的水珠,此刻正倒映在我掌纹交错的手机屏幕上——故乡的坐标缩成针尖,在电子地图上忽明忽暗,仿佛所有归乡路都断在霓虹璀璨的立交桥尽头,断成指纹里蜿蜒的沟壑。
指尖划过屏幕的刹那,老宅天井的歪脖子樟树突然抖落二十年的尘埃。那年刻在斑驳树皮上的身高划痕,此刻正被树影里新生的青苔温柔覆盖。树冠筛落的阳光总带着陈年宣纸的暖黄色,这暖色漫过时空,洇成祖父教我握笔时悬停的墨点。墨色在宣纸上舒展的纹路,与燕子掠过水面时乍起的涟漪渐渐重合,而西墙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早已在年复一年的光影流转中长成樟树自己的年轮。
蝉鸣声突然穿透记忆的纱帐,夏夜纳凉的老蒲扇在五斗柜深处翻了个身。竹骨与绢面摩挲的沙沙声尚未消散,井水湃过的莲蓬已凝着露珠滚入粗瓷碗。二十年光阴被剥开的瞬间,青涩苦香与河埠头捣衣的棒槌声同时漫过喉间,此刻手中冰美式的冷冽竟与台风来临前低压空气里的潮湿疼痛殊途同归。那些结成网的潮气悬在都市上空,终究未能落成故乡的梅雨。
雨声未至,秋阳已把晒场竹匾里的辣椒烤成赭红的火盆。在仙人打翻的胭脂盒里,细脚伶仃的翠鸟正抖落碎金般的绒絮,恍若母亲拆解旧毛衣时纷扬的往事。灶膛里噼啪炸开的火星曾把我的童年映照得忽明忽暗,而今电子炉的蓝色火焰将记忆熨得平整,连稻草垛镀金的弧度都成了规整的几何图形。当最后一点草木灰的温度消失在燃气报警器的红灯里,防盗窗切割月光的棱角愈发锐利。
昨夜暴雨叩击窗棂的节奏,与旧年瓦当承不住水重时的呜咽渐渐重叠。那些从屋脊滚落的雨珠正在平行时空里连缀成曲,而此间空调外机轰鸣的震颤中,老屋檐下燕巢的空茫愈发清晰。我们确是季风错配的种子,在混凝土裂缝里虚构土壤湿度时,褪色车票上的日期早已锈蚀成斑——通往童年的铁轨被时光偷换成单行道,阳台上机械转动的烘干机正将最后一丝稻花香绞成规整的褶皱。
玻璃幕墙倒影里,无数个我同时伸手打捞月亮。那个永不靠岸的银盘,此刻正悬在老宅天井的歪脖子樟树上,把陈年宣纸般的月光,轻轻铺满所有断在立交桥尽头的归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