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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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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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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河

霜降后的深夜,空调外机发出嗡鸣,我在十三层高楼的飘窗上辗转反侧。防盗窗将月光切割成菱形的铁锈色,那些碎银似的亮斑总让我想起老屋窗棂上新糊的桑皮纸。二十年前的风会从纸缝里钻进来,带着竹叶尖上的露水气,把月光搅成粼粼的波光。

那时的月光是有重量的。

褪了漆的枣木方桌最先承接月潮,桌面上经年的油渍在银辉里浮成斑斓的虹。母亲总爱把梳头匣子搁在月光最盛处,鎏银牡丹纹在暗夜里幽幽发亮。我蜷在竹床上数她发髻散落的青丝,看银簪尾端的流苏如何将月光筛成细雪。窗纸沙沙震颤时,天井里的蛐蛐便应和着打起拍子,青砖缝里探出的车前草在夜露中舒展蜷缩的叶片。

祖父的胡琴总在月过中天时醒来。他佝偻着背往琴筒上抹松香的动作,像在给沉睡的月亮梳头。老槐树的影子斜斜投在蓝印花布上,晾衣绳系着的铜铃铛突然叮咚一响,二泉映月的调子便从弦上淌出来。琴弓掠过处,月光凝成露珠坠在蒙着蛇皮的琴筒,顺着祖父青筋凸起的手背滚落,在砖地上洇出深色的泪痕。

童年的我最喜趴在井台数星星。夏日井水沁着凉意,木桶撞碎井底月影的瞬间,总会有细碎的光斑溅上眉睫。邻家阿姊淘米时爱唱采莲曲,木盆里浮着的月光便随着她搅动的手指打转。我们常把脚丫浸在井沿石凹处积存的雨水里,看萤火虫如何将月光的丝线织成流动的纱帐。有回她簪的栀子花落进井中,碎月便裹着花香在涟漪里浮沉,那香气竟在井水里腌了半月不散。

村东头的石碾仿佛是月光的梳妆台。秋收后的满月夜,石槽里残留的稻谷香被晒得蓬松,月光流泻其上,竟像铺了层新磨的糯米粉。守碾的老周头总在草垛旁醉成虾米,铜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与远山坟茔间的磷火遥相呼应。记得某个霜夜,他忽然把烟杆伸向月亮,青烟袅袅升起时,真有一缕银辉缠住了月牙儿,在烟锅头凝成糖稀似的亮斑。

还记得那年腊月的月光最是锋利。父亲背着山样的柴捆从渡口蹒跚而来,积雪在他绑腿间簌簌掉落。我拎着风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迎,灯笼纸上的破洞漏出光斑,在冰河上冻成琥珀色的星子。父亲呼出的白气挂在眉梢,凝成细小的冰凌,随着脚步发出碎玉般的轻响。当他卸下柴捆时,月光突然从云隙间倾泻而下,我分明看见他补丁摞补丁的棉袄里,钻出一蓬蓬带着体温的银絮。

拆迁公告贴上门楣那年,月光开始变得稀薄。蓝印花布在竹竿上褪成灰白,井台边的青苔爬满了水泥缝。最后一夜,我摸黑取下檐角的铜铃,发现铃舌上积着经年的月光,轻轻一摇,十几载的月色便叮叮当当落满掌心。

如今栖身的钢筋丛林里,月光总悬得老高,像商场橱窗里打错的射灯。某个加班的深夜,电梯间的镜面突然映出一抹流银,追着那缕游魂似的微光拐进巷尾,竟撞见墙根野蔷薇吮着月光绽放。薄如蝉翼的花瓣上凝着银霜,与当年母亲发间那支簪子的反光别无二致。刹那间,井水的凉意顺着脊椎漫上来,喉间哽着槐花香与松脂气,眼眶被记忆的潮水泡得发胀。

前日收拾旧物,翻出当年从老屋带回的粗陶碗。碗底积着层可疑的污渍,对着台灯细看,竟是干涸的月光结成盐晶。温水注入的刹那,那些死去的月光突然苏醒,在碗中旋成小小的银河。二十年前的夏夜随着水汽蒸腾而起——竹床的吱呀、蛐蛐的振翅、琴弦的呜咽,都在粼粼波光里重新流淌。

昨夜暴雨突至,楼下的流浪猫在空调外机下哀鸣。起身关窗时,忽见积雨云裂开道缝隙,月光如银鲤跃出云海。对面玻璃幕墙的霓虹陡然失色,三十层楼宇的轮廓在月华中坍缩成老屋的剪影。恍惚间听见井台木桶撞碎月影的叮咚,一声,又一声,震得心口发颤。

原来月光从未离去,它只是在我们遗忘的角落里悄悄发酵。那些被岁月碾碎的光斑,正在某个蒙尘的陶瓮里酝酿陈香,等待某个猝不及防的夜晚,漫出醉倒整座城市的月光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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