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拉宫的影子斜斜切过广场时,我的腕骨正抵着车把上那圈银镯。2015年9月17日傍晚六点四十三分,码表停在2160公里处,风里飘着煨桑的柏枝香。这是我抵达拉萨的第三个小时,膝盖上的擦伤仍在渗血,却突然想起八天前在然乌湖的星空下,自己曾把止痛药混着泪水吞进胃里。
母亲留下的银镯硌着腕骨,像她临终前攥住我时留下的淤青。
那年的六月像块浸满福尔马林的棉纱,将整个夏天泡得肿胀发白。毕业证书和死亡证明叠放在书桌上,升学失败的通知与十二份求职拒信在纸箱里发酵。我蜷缩在出租屋的霉斑里,盯着天花板剥落的墙皮,直到某天深夜被刹车声惊醒——楼下的川菜馆门口,三个骑行者正在拆卸驮包,车尾的荧光条在路灯下明明灭灭。
十天后,我带着网购的二手山地车出现在成都武侯祠。出发前夜收拾行李,从母亲的首饰盒底翻出这只雕着藏式花纹的银镯。她生前总说这是结婚时外婆给的,要等我成家时再传下去。金属表面氧化的黑斑像某种古老的文字,硌在手腕上隐隐发烫。
折多塘的晨雾还未散尽时,膝盖已经开始抗议。海拔表显示4270米,折多山的"之"字形公路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变速器卡在2×4档,链条发出垂死的呻吟。忽然有冰雹砸在头盔上,叮叮当当像是母亲化疗时输液管撞击床栏的声音。
"小伙子,吐的时候别对着下风口!"穿红色冲锋衣的大叔扔来半瓶葡萄糖。我趴在护栏边呕吐,胃液混合着高反带来的眩晕感,把前天的青椒肉丝浇在碎石堆上。母亲最后三个月无法进食的模样突然撞进视网膜,她插着鼻饲管朝我笑,说病房窗外的梧桐抽新芽了。
剪子湾山的浓雾在午后两点准时降临。能见度缩至五米,路边的玛尼堆变成灰白的魅影。码表显示已经骑行七小时,可里程碑上的数字始终停留在K2999。汗水浸透的速干衣紧贴后背,像无数条冰冷的蚂蟥。某个瞬间我恍惚看见母亲站在雾里,穿着她最爱的墨绿色羊绒衫,等我走近时却消散成经幡晃动的残影。
"你错过垭口了!"突然出现的藏族老阿妈吓了我一跳。她背着一筐松枝,皱纹里嵌着高原阳光的碎金,"往回走两公里,看见白塔就往左。"她的汉话带着酥油茶的醇厚,转身时腰间银饰叮当,让我想起母亲总在深夜擦拭的那些藏族工艺品……
途径怒江七十二拐时,刹车片在第七个弯道开始冒烟。下坡时速超过四十公里,横风卷着沙砾抽打面颊。驮包里的银镯不知何时滑出,在车架上来回碰撞。记忆突然闪回到十四岁那年,母亲带我去青海湖骑行,我赌气冲下陡坡摔进油菜花田。她举着碘伏棉签追过来,发梢沾满金色花粉。
刹车失灵发生在第三十六道拐。车身剧烈震颤的刹那,我听见银镯撞击车架的脆响,像母亲化疗时碰翻玻璃药瓶的声音。整个人斜飞出去的瞬间,竟看见岩壁上用红漆写着"慢!已死23人"。右膝擦过粗粝的路面时,背包里的止痛药撒了一地,和碎石间的格桑花种子混在一起。
然乌湖的星空在午夜两点达到最亮。我蜷缩在藏家客栈的木板床上,膝盖肿得像发酵的青稞面馍。窗外有转湖人的经筒声忽远忽近,床头柜摆着摔变形的银镯。手机屏幕亮起蓝光,第十二家面试单位发来拒信,通知栏还躺着房东催缴房租的短信……
这时突然的嚎哭惊醒了同屋的骑友。队伍里一个三十多岁男人把脸埋进满是盐渍的骑行服,哽咽着说女儿今早确诊出了白血病。我摸着腕间的银镯走到湖边,看见对岸山体滑坡的痕迹像道新鲜的伤疤。黑暗中传来重卡驶过的轰鸣,车灯扫过湖面时,我望见自己浮肿的眼睛里,好似晃动着母亲临终前监护仪的心电波纹……
米拉山口的经幡在九月狂风中猎猎作响。海拔5013米的石碑前,十几个骑行者轮流拍照。我的冲锋衣口袋里装着昨晚在工布江达买的转经筒,银镯已经请匠人重新修整过。下山时遇见磕长头的朝圣者,他护膝上的牛皮磨得发亮,额头的茧子像颗褐色的星辰。
药王山观景台挤满等待布宫亮灯的游客时,我蹲在墙角给银镯缠上哈达的丝线。身后两个大学生在争论该用哪种滤镜,穿藏袍的老者摇着转经筒走过,留下一串檀香味的呢喃。膝盖上的纱布渗出淡黄组织液,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某家小公司的录用通知,岗位是库房管理员。
暮色中的经幡突然集体转向东方,银镯表面的六字真言擦过结痂的伤口。我听见母亲的声音混在风马旗的响动里,她说春天种在病房窗台上的格桑花,到底没能熬过七月的大雨。
海拔5130米的石碑歪斜着扎进冻土,五色风马旗在暮色中褪成灰白。这是进藏后翻越的第十四座雪山,变速器早已锈死在最低档,每踩一圈都像在搅动粘稠的沥青。雪粒灌进冲锋衣领口,在锁骨处融成冰水,让我想起母亲葬礼那天渗进孝服的雨水。
山腰的废弃道班房里,河南骑友正用气炉煮方便面。塑料布封住的窗户哗啦作响,炉火将我们变形的影子投在霉斑遍布的墙面。"去年这时候,我媳妇跟人跑了。"他突然用筷子戳着面饼,"带着我闺女去了墨尔本。"铝锅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墙上的影子裂成两半。
暗红色驮包突然被狂风卷走,我追出去时踩到暗冰。整个人扑进雪堆的刹那,银镯卡在岩缝里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那个雪夜我们分享了最后半瓶二锅头,他用打火机烤着我冻僵的拇指:"你看这火苗,多像咱们的命。"
雨后复崩的山体截断前路,塌方处新立的三座玛尼堆还带着泥浆痕迹。藏民指挥滞留车辆倒车,我蹲在悬崖边拧干袜子的积水,忽然看见下方二十米处的江滩上,有辆扭曲变形的自行车卡在礁石间。
穿黄色雨衣的养路工正往安全绳上打结。"上个月的事,"他吐掉嘴里的槟榔渣,"小情侣非要雨天过老虎嘴。"对岸崖壁上垂着半截安全带,像条被剥了皮的蛇。我摸着腕间的银镯后退两步,背包里未寄出的求职简历被雨水泡成纸浆。
夜宿排龙乡时梦见母亲,她坐在我初中买的折叠自行车后座,车轮碾过之处开满紫色龙胆花。惊醒时发现泪水和雨水正顺着铁皮屋檐往下淌,手机屏幕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有通未接来电来自家乡的区号。
摔坏的码表停在第19天,尼洋河畔的野桃花开得不管不顾。我在八一镇的修车铺更换辐条,老板六岁的女儿正用粉笔在地上画自行车,后轮位置歪歪扭扭写着"妈妈"。"她跟朝圣的人去冈仁波齐了。"藏族男人递来甜茶时,腕上的天珠擦过我的银镯。
国道旁的青稞田里,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骑友在拍毕业照。他们轮流把学位帽抛向天空,笑声惊飞了觅食的棕颈雪雀。那时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相册还存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背景是母亲化疗时苍白的笑脸……
黄昏时收到房东短信,说我的行李暂存在楼道配电间。驮包侧袋的夹层突然漏出银杏叶书签,那是去年秋天母亲从病床上捡的,叶脉间还留着她的字迹:"好好吃饭"。
当最后一道盘山路隐没在夜色中,我站在药王山崖壁前,将银镯放进刻满六字真言的石缝。山下传来转经筒的嗡鸣,某个瞬间突然听懂母亲收集的那些藏族民歌里,为何总把死亡唱成山那边的故乡。
晨光爬上布达拉宫金顶时,我的膝盖仍保持着骑行的弯曲惯性。广场东侧停着发往羊湖的班车,穿冲锋衣的男孩正往自行车上绑哈达。那些未寄出的求职信正在驮包里碳化,而母亲种的格桑花种子,或许已在某个塌方处的裂缝里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