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砸在装请柬的牛皮纸袋上,烫金"囍"字晕出毛边。西装右兜沉甸甸的——方才酒桌上王总硬塞来的古巴雪茄,隔着衣料硌着肋骨,像根没来得及取出的弹片。三十岁的雨和二十岁原是同个老天爷泼的水,只是从前浇透的是球鞋,如今洇湿的是婚礼司仪报价单。
便利店的荧光舔上玻璃时,我看见自己领口别着的备用袖扣在反光里摇晃。未婚妻总在我出门前摁两下这金属小疙瘩,仿佛那是某种神秘的安全栓。昨夜试装,她跪在地毯上咬断线头,发顶旋涡里藏着一星碎钻似的光斑,说是上周挑头纱时沾的亮片。
地铁口蒸腾的关东煮雾气里,忽然冒出母亲用老砂锅煨的醒酒汤。上周六她坐三小时高铁送来一陶罐,揭开盖时结着油膜的汤面上漂着剪成喜字样的胡萝卜片。"你们年轻人图新鲜要办西式婚礼,老祖宗传下的解酒方子可不能丢。" 她边说边往我西装内衬缝暗袋,说要装解酒药和止汗贴。
广告牌上"永恒誓约"的霓虹缺了竖心旁,在雨里抽搐成"亘古折约"。这让我想起老周,他离婚那晚我俩蹲在工地吃烤串,钢筋堆上挂着他的新郎胸花。"爱情就是个无限续杯的扎啤杯。" 他当时用扳手撬着生锈的螺丝,金属摩擦声刺得我耳膜疼,"看着满,喝着凉,最后全是沫。" 昨天他托人捎来一对铜质合页,说安在婚书盒上比婚纱照结实。
旧报刊亭的塑料帘子突然掀起,流浪汉钻出来时撞散了堆在墙角的喜糖盒。上周和未婚妻折了四百个,她非说菱形比心形承重好。"你看," 她将糖盒抛向空中又接住,金丝带扫过鼻尖,"像不像小时候叠的纸飞机?" 我蹲着捡散落的拉菲草,忽然瞥见她袜口脱了线,露出脚踝处结痂的蚊子包——上个月去郊外看场地时咬的。
单元门禁又换了声控密码,物业小张的登记簿上记着我本月第七次晚归。上回他帮忙扛婚庆用品上楼,瞥见茶几堆着的场地设计方案直咂舌:"哥你这结个婚比我们楼盘开盘还复杂。" 此刻他裹着军大衣蜷在岗亭里打鼾,监控屏幕蓝光映着墙上我送的喜糖——特意挑了咖啡味,他值班时嚼着提神。
五楼感应灯依旧罢工,手机照亮防火门上未撕净的小广告。未婚妻上周在这儿贴过备忘便签,浅粉色纸片上画着婚礼流程箭头,如今只剩"新娘入场"四个字黏着,被邻居孩子的贴纸枪战打得千疮百孔。对门婴儿夜啼声里,我摸出雪茄咬在齿间,却想起她严禁我抽烟时皱鼻子的模样——像极了十六岁同桌女生闻到粉笔灰时的表情。
钥匙第三次捅歪锁眼时,听见屋内传来布料撕裂声。推门见未婚妻赤脚站在茶几上,婚纱样布缠着腰肢,手里还攥着剪断的流苏。"厂家说这款垂感最好..." 她转身时踩翻糖盒,琥珀色太妃糖滚落脚边,"愣着干嘛?快记尺寸!" 月光从她耳后漏进来,照着后颈处没卸净的粉底——昨日试妆时画的第三版新娘妆。
阳台晾着的喜字窗花滴着水,在瓷砖上积成小小的朱砂潭。二十岁以为三十岁该是踩着七彩祥云的齐天大圣,如今却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猢狲,只不过压顶的不是佛祖金帖,是婚纱摄影档期、宾客座位表和岳父递来的养生茶配方。
腕表夜光扫过零点三十八分,雨不知何时歇了。远处在建楼盘塔吊亮着警示灯,红光扫过客厅满地狼藉:摊开的礼金登记簿、试吃剩的喜饼渣、她落在沙发缝里的体温计——上周淋雨选外景地发了烧。我拾起滚到桌脚的铜合页,金属冷意蛇一般钻入掌心。忽然希望老周送的真是孙悟空的金箍棒,好把这黏稠的、甜蜜的、令人惶恐的尘世温情,搅成天地初开时的清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