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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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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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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粒上的年轮

七岁那年的沙丘会烫熟鸡蛋。我趴在金黄的沙粒上,看蚂蚁排成长队搬运草籽,队伍末尾总有几只掉队的,在原地打转如同迷路的羊羔。村中央洼地积着铁锈色的雨水,蝌蚪在漂牛粪的水里扭成墨点。我们赤脚踩水,脚趾缝钻进孑孓也不在意,直到炊烟里飘来莜面蒸熟的酸涩,那是母亲在灶前弯成一张老犁。

她的腰上终年贴着膏药,药味混着灶膛灰,在土墙上洇出深褐的云纹。铝锅盖掀开的瞬间,腾起的白雾里,灰褐色的窝窝头像极了晒蔫的土豆。只有害风寒时能喝到挂面汤,蛋花浮在清汤上,如同旱季河滩上零星的水洼。

杨树籽落满井台的秋天,母亲把蓝布书包摔在磨盘上。书包带子断过三回,补丁叠着补丁。"念书就像种旱地黍子,"她攥着笤帚的手暴起青筋,"根扎不透红胶泥,连狗尾草都敢骑你头上。"灶台上新贴的灶王爷被蒸气洇花了脸,朱砂描的眉眼晕成两团残霞。

离家的清晨,露水还挂在驴槽沿。母亲往粗布包袱里塞了七个煮鸡蛋,蛋壳上留着柴灰的指纹。山道拐弯处回头望,她仍倚着贴满黄历的土墙,褪色的蓝头巾在晨风里飘成褪色的旗。

城里的月亮总是蒙着层纱。宿舍后墙根钻出几株沙蒿,我在夜风里嗅到它们苦涩的体息。粮店买的莜面蒸出来格外松软,却再尝不出柴火燎锅底的焦香。母亲托人捎来的粗布包里,晒干的苦菜叶压着半截铅笔——她请村会计代写的信上说:"榆钱黄时,记得添衣裳。"

再站到村口时,老井辘轳缠满野藤。母亲坟前的柏树不及碗口粗,树皮上留着山羊的牙印。装白面的陶罐生了虫,罐底整整齐齐码着我寄回的信封,每张邮票背面都用铅笔描着歪扭的"安"字。

暮色漫过废弃的碾盘时,我在村口遇见童年玩伴。他赶着三只瘦羊,说沙丘推平种了苜蓿。灰灰菜从苜蓿地里钻出来,开惨白的花。老屋地基上立着新搭的牛棚,半片粗瓷碗埋在饲料槽下,对着夕阳看时,釉色里恍惚映出当年的灶火。

夜班客车摇过山梁时,车灯惊飞草窠里的鹌鹑。母亲若还在世,该坐在炕沿纳鞋底吧?月光还是旧时的月光,静静照着空荡荡的打谷场,照着苜蓿地里偷啃嫩芽的山羊,照着千里之外某个窗前,正把瓷碗碎片包进粗布的异乡人。

赶集称回新麦时,突然想起发烧那年的土墙。现在我能买雪白的精面蒸馍,却再找不到滚烫的额头试温度。粮柜深处翻出半袋陈年莜面,捻起几粒放进嘴里——沙丘永远在七岁的夏天发烫,那队蚂蚁是否还在搬运草籽,在某个未被苜蓿覆盖的褶皱里,继续绘制着永不褪色的故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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