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的雨水总带着欲说还休的缠绵,檐角垂落的雨珠将歇未歇,把整座山野浸润成半透明的青玉。我站在老宅门槛前,看薄雾里浮动的桃色——那原是后山断墙边斜倚的几株野桃,经了整冬的蓄势,此刻正攀着残破的砖缝,将胭脂色的花瓣细细点染在苔痕斑驳的墙垣上。恰似有位画师趁着夜雨调匀了丹砂,在黎明破晓时挥毫作就的写意。
青石巷的跫音总在清晨最清越。布鞋底叩击百年条石,回声里能辨出前朝商贾的铜铃、民国学生的木屐。褪了朱漆的垂花门前,那株单瓣桃今年开得愈发恣意,虬曲的枝桠越过门环,在石狮头顶织就绯色云霓。邻家阿嬷晨起扫阶,竹帚过处惊落几瓣,恰飘进她绾着银丝的发髻。"这花儿最知春信",老人笑着折下半枝与我,"搁在粗陶罐里,能抵半部《花间集》。"
世人总以轻薄误读桃花。那年我在姑苏城访学,见拙政园里玉兰端坐琉璃盏中,海棠睡在青瓷盆里,独那几株老桃倚着水榭栏杆,任凭游廊穿堂风将花瓣洒满青砖。园林局的老先生握着小剪叹息:"到底是山野出身,学不会矜持。"可他哪知翌日微雨,正是这些"不矜持"的落英逐着流水,在曲池里绘就了《桃花鳜鱼图》。
倒是龙华寺的桃林最解风骨。那年清明前去谒烈士墓,见绯云深处立着方青石,刻着"桃花红雨英雄血"的斑驳字迹。守寺的老僧递来铜壶煮的桃花茶,说四八年有位志士就义前,曾折寺中桃枝蘸血题壁。如今那截断壁早被藤蔓覆盖,可每年惊蛰后,总有三两朵血色桃花破壁而出,比别处更艳三分。
岭南的春总来得急切。三月三随采茶女进山,见她们鬓角别的新桃还凝着露,竹篓里碧芽与落英交叠生香。最年长的阿姐将初绽的桃朵簪在我衣襟:"后生仔莫笑我们俗气,红桃红桃,是要把日子过得宏图大展哩。"她布满茧子的手翻飞如蝶,转眼便将满地落红拢进粗陶坛——那是要酿今年头茬的桃花酢。
城郊的野桃林是我偶然觅得的秘境。晨雾里枝干若米芾的渴笔焦墨,待到日头攀过山脊,又化作李思训的金碧山水。最爱暮春时节的急雨,万千桃瓣应着雷声簌簌而落,在青石上铺就流霞织锦。某日忽见断枝处萌出新绿,才知那抹嫣红里原藏着碧玉心肠——难怪陶潜要写"忽逢桃花林",这花木最擅在绝境处开出个柳暗花明。
谷雨前夜忽梦祖母。老人家仍穿着靛青布衫,在柴灶前蒸那屉桃花糕。氤氲水汽里,她将晒干的花瓣和着新麦粉揉搓:"桃花性子最韧,经了冬的冷,开春反而更艳。"醒来时月正当空,野桃林的轮廓在窗纸上投下淡影,恍惚见那花影化作祖母的银簪,在夜色里勾描着永不褪色的春痕。
山寺钟声荡碎晨露时,我正拾起昨夜风雨打落的残朵。褪了色的花瓣蜷缩如婴孩的拳,轻轻一捻便化作尘泥。忽听得墙外货郎叫卖杏花,八百年前陆游听雨的深巷,此刻正被桃花染成绯色绸缎——原来所谓桃源,不在武陵溪畔,而在扫阶阿嬷的发间,在采茶女的竹篓底,在烈士血润的断壁处,在每双肯为落英驻足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