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
晨雾在木槿叶尖凝成银珠时,我总立在廊柱的阴影里。母亲说沾了晨露的布鞋会泛盐霜,却不知我是怕惊破花瓣上那层薄脆的光。朝霞漫过瓦檐的瞬间,淡紫色的花盏里盛满蜜色阳光,像她妆匣深处那支包银的掐丝珐琅簪。
直到霜降后的某个傍晚,我蹲在青砖缝里寻一枚滚落的纽扣。暮色把晾衣绳上的白床单染成姜黄,忽然有细碎的阴影落在手背——抬头望见枝头蜷缩的枯瓣,边缘焦褐如焚尽的纸钱。指尖触到花瓣背面时打了个颤,原来它的经脉这般嶙峋,像极了母亲临终时浮现在手背的血管。
那年她咳着说城南花市的木槿种好,我正往行李箱塞第七本专业书。后来紫花开了满墙,我却困在异乡的写字楼里,隔着视频听她说:“朝开暮落的花最知时令。”当时落地窗外霓虹如瀑,竟未看见她背后纷坠的落英。
旧书店重逢的故人把茉莉香片推到我面前。她无名指上的戒痕比婚戒更醒目,说北海道七月没有薰衣草时,眼角的细纹在茶雾里明明灭灭。“那年我们在紫藤架下躲雨,你白衬衫染了花汁,非说是梵高画里的鸢尾。”她忽然笑出声,震碎了玻璃房顶垂落的夕光。我这才想起校庆时那堵爬满塑料藤蔓的咖啡墙,人造露珠在恒温空调里永不坠落。
昨夜暴雨捶打窗棂时,我赤脚冲进院子抢救新栽的波斯菊。闪电劈开的刹那,瞥见木槿枯枝在风里摇晃的剪影,竟与母亲最后那夜颤动的输液管重叠。记得病房窗台上孤零零的百合,是她最嫌“丧气的白”,却不知医院后巷拐角就有卖花翁,竹筐里木槿还裹着晨露。
今晨掘开酢浆草丛,去年深埋的风信子球茎顶破了冻土。新芽裹着暗红种皮钻出来,像婴孩攥着前世的胎衣。围巾穗子扫过湿泥时,忽然记起十八岁那场莽撞的雪。我穿着漏风的毛呢外套在操场疯跑,雪花钻进领口化成痒痒的溪流,却死撑着不肯回去添衣,生怕这场雪会像初恋的吻般倏然消散。
陶罐里浮着的山茶花瓣渐渐沉底,嫣红色被水泡得发乌。这是清晨特地从最高枝折的,原来盛放时的花盏这般沉甸甸,像浸饱了阳光的绸缎。西风撞响檐角生锈的铜铃,送来隔壁阿婆烤红薯的焦香,突然懂得母亲为何总在晴天晒被——棉絮吸饱日头后膨起的弧度,分明是岁月最温柔的注脚。
暮色在玻璃瓶里酿出琥珀光,木槿枯瓣在酒精中舒展成标本。褪色的紫从褶皱里渗出,宛如那年错过的晚霞,此刻终于从群山背后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