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开始落的。我蜷在沙发里看婚纱设计图,茶几上摆着母亲留下的老式缝纫机,黄铜踏板被岁月磨得发亮,像枚凝固的月亮。
婚期定在立夏那天,未婚妻说该添置套新西装。可我总惦记着樟木箱底那件靛青长衫——二十年前母亲在煤油灯下缝的,针脚密得能兜住整个雨季。那时她总说:"等我们小宝娶媳妇时,娘给你改件最体面的礼服。"可肺癌来得比我的青春期更莽撞,她最终没能看见衣裳改好的样子。
缝纫机突然发出细碎的咔嗒声。我伸手去扶,指腹触到机身上几道歪斜的刻痕。那是十二岁那年刻下的身高线,母亲边量边笑:"再长高些,娘踩着凳子都够不着你头顶了。"如今我的影子早已漫过刻痕,她却永远停在了一米五七的刻度里。
雨势渐急,雨珠在玻璃窗上爬成蜿蜒的河。忽然记起某个相似的雨夜,母亲冒雨去镇上交绣品。我缩在被窝里听瓦檐滴水,数到第一千零三声时,她湿淋淋地推开门,怀里紧裹着牛皮纸包的新课本。那夜她发着高烧给我钉校服扣子,针尖在布料间游走,像流星划过我们贫瘠的夜空。
起身翻找长衫,却在箱底摸到个褪色的红布袋。解开三重死结,滚出枚木簪——是母亲结婚时的聘礼。簪头的并蒂莲早被摩挲得模糊,倒像两滴欲坠的泪。她临终前夜突然清醒,攥着簪子往我手里塞:"留给媳妇,就说...说娘的手艺糙..."话未说完又陷入昏睡,掌心的温度却烙在簪子上,至今未凉。
雨声中恍惚传来轧轧的缝纫声。转头望去,缝纫机的银针正在月光里颤动,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穿针引线。这机器是母亲用三年绣活换来的,记得送货那天,她围着机器转了二十七个圈,最后把脸贴在冰冷的金属上,睫毛沾满细碎的阳光。
那年我考上省重点,她连夜改校服。我赌气嫌款式老土,把剪刀摔在缝纫机旁。她默默捡起剪刀,在裤脚绣了圈暗纹的浪花:"海阔着呢,我儿尽管往远了游。"后来我在大学收到她寄来的包裹,每件衬衫领口都藏着这样的浪花,像母亲在命运的海岸边为我叠的千纸鹤。
窗外闪过车灯,惊醒了缝纫机的梦。我抱着长衫走向工作台,布料抖开的刹那,薄荷味扑面而来——是母亲晒衣时惯用的香草袋味道。月光顺着布纹流淌,忽然看清领口内侧绣着极小的字:"愿我儿永不必懂针黹之苦",针脚比病历本上的字迹更工整。原来她早已把祝福缝进经纬,等着某个雨夜被重新丈量。
取木簪时带出一张泛黄的信纸,是化疗期间的字迹:"给小宝媳妇:腊月廿三泡糯米,蒸八宝饭要垫粽叶..."歪斜的字迹突然中断,最后半句洇成了墨团。我对着虚空比划许久,才看懂那团墨迹原是"娘"字的起笔,终究没能落成完整的笔画。
雨不知何时停了,缝纫机镀着层湿润的晨光。我把木簪别在西装内袋,母亲绣的浪花正好贴在胸口。未婚妻发来消息说梦见位穿靛青衫子的妇人,在云絮里给她的婚纱缀星子。我摸着冰凉的缝纫机,突然听见窗台茉莉绽开的声音——二十盆茉莉在母亲走后相继枯萎,今夜却有一株悄悄开了。
天光微明时,我把长衫铺在缝纫机上。银针穿透靛青布料,带着母亲留下的棉线,开始绣第两千九百九十九朵浪花。晨雾漫过刻着身高线的机身,恍惚看见十二岁的自己正伏在母亲膝头,听她说:"等布纹里蓄满月光,衣裳就能渡人去最远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