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防盗窗铁锈时,我总错觉看见团棕白色的毛球在飘。搬离老屋三年,木地板上仍留着梅花状的爪印,是那年打翻松节油后,它踩着我未完成的毕业设计跳了整夜的舞。
遇见阿团是在大学城后街的暴雨里。彼时我攥着便利店塑料袋往出租屋跑,路灯在雨幕中洇成毛玻璃似的晕团。一团湿透的毛毡突然撞上小腿,它抖水的频率像台故障的老式洗衣机,溅起的泥点在我帆布鞋上开出灰褐的花。宠物医院的白炽灯下,医生说这是只两月大的串串犬,"耳朵立不起来了,被雨淋伤了软骨"。我低头看它在诊台上蜷成颤抖的毛栗子,突然想起老家屋檐下被暴雨打湿的雏燕。
从此我的二十岁开始倒计时——狗的生命刻度比人类快七倍。阿团在阳台上啃《西方美术史》的边角时,我正在赶制期末作业。它总把颜料的锡管叼得到处都是,钴蓝与赭石滚落在床底,像散落的星星。有次我调克莱因蓝时打翻松节油,阿团踩着满地狼藉留下串脚印,倒像幅解构主义的行动绘画。那些油渍渗进地板缝隙,成为后来每次搬家的经纬线,在某个梅雨季返潮时总会浮现出模糊的梅花。
毕业季的跳蚤市场上,它蹲坐在旧书堆里充当活招牌。穿学士服的女孩们轮流搂它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它总把耳朵别成机警的弧度。当最后一本《艺术概论》被买走时,买家指着阿团问:"狗卖不卖?"它突然钻进行李箱,叼出我藏在最底层的速写本,封皮上有我用丙烯画的它——耳朵永远支棱着,如同两片倔强的风帆。那天黄昏我们坐在操场看台分食烤肠,阿团突然对着晚霞吠叫,天际线处火烧云正翻涌成犬科动物的轮廓。
跟着我搬进城中村那晚,阿团发现了蟑螂。它追着那只油亮生物从床头蹦到灶台,碰倒了窗台上的蓝雪盆栽。月光里翻飞的虫翅与狗毛,混着破碎的陶土与花茎,竟有种暴烈的美。房东老太太次日来收房租时,盯着满地狼藉倒抽冷气:"作孽哟,狗和蟑螂打架?"阿团却得意地摇着尾巴,把半截蟑螂须叼到我拖鞋上邀功。后来它总在雨天蹲在漏水的窗下,看雨滴在搪瓷盆里漾开的涟漪,仿佛在复盘那夜的狂欢。
地铁施工队进驻那年,阿团学会了走盲道。它用肉垫感受凸起的条形引导砖,带我穿过被围挡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街道。某个深冬清晨,它突然停在拆迁区的断墙前狂吠。顺着它视线望去,墙缝里探出簇瑟瑟发抖的橘猫,头顶积雪正簌簌掉落。那天我们外套里裹着猫崽冲进宠物医院时,护士说阿团的尾巴摇出了残影。后来那只猫总在清晨蹲在窗台,阿团便隔着玻璃与它互相哈气,在雾气上画出歪扭的爪印。
肿瘤是在它第七个生日后查出的。手术那夜我在医院走廊画了四十七张速写,铅笔芯断在它麻醉未醒的爪尖。化疗药物让它漂亮的棕毛大把脱落,我织了顶毛线帽,它却总用爪子勾下来盖住我的画架。最疼的时候,它会轻轻咬我手腕,力度刚好够在皮肤留下月牙印,像某种克制的摩尔斯电码。有天深夜它突然挣扎着站起来,对着空荡荡的阳台发出幼犬般的呜咽,月光里仿佛又见当年那个在雨中发抖的小毛团。
最后那个夏天,阿团开始收集阳光。它拖着病躯把玩具球逐个叼到光斑里排列,从清晨窗棂投下的菱形,到黄昏时分地板上的熔金。我跟着它的动线铺开宣纸,光斑在纸面游移如同金色鱼群。某日正午它突然对着一道特别明亮的光柱吠叫,我转头望去,看见灰尘在光束中起舞,像被惊动的银河。
临终那夜我抱着它数对面大厦的霓虹,它突然抬头舔了舔我下巴——那里有它七年前撞上来时沾的雨,这些年始终未曾晾干。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它的爪子在我掌心轻轻抽搐五次,恰似当年在雨中相遇时,雨点击打遮雨棚的节奏。晨光漫进来时,它耳朵上那块被暴雨打伤的软骨,在逆光中竟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现在每当我踩到咯吱作响的老地板,总觉得有团温热的风掠过脚踝。阳台上蓝雪又开了,阿团走后第三年,那只橘猫叼着幼崽住进了当年打翻的花盆。画室新来的学生指着松节油痕迹问是不是装置艺术,我笑着递给他看手机里的老照片。照片里阿团耳朵支棱,正对镜头咧着嘴,身后是那年暴雨中我们相遇的街道,积水倒映着整片未坍塌的天空。
昨夜暴雨突至,雨滴敲打窗棂的节奏竟与当年别无二致。恍惚间听见熟悉的抓门声,开门却只见风雨卷着蓝雪花瓣扑进来。低头看时,门槛上静静躺着半截蟑螂须,裹着新落的雨水,在月光下泛着银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