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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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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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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盟

那夜半压来的山影,原是青铜浇铸的誓言。它们沉淀于魂魄深处,在夜深人静时分,便悄然浮升,直入梦境。梦中,那山巅上的古长城,蜿蜒曲折,如巨龙般盘踞于群峰之巅,它斑驳的砖石缝隙里,仿佛仍嵌着祖先们刻骨铭心的誓语——为家国,为土地,为身后所有安眠的灯火,寸土不让,死生何惧?这誓言亘古永存,凝成了山石,也化作了梦魂。

那烽火台曾点燃过多少血色的誓言?战火之中,誓言常常如同烧红的铁烙在心上。当年,多少青壮儿郎从这里决然奔赴疆场,他们临行前与亲人相约的誓言,便是刻入命脉的盟约。那些年轻的面容在烽烟里模糊,却将誓言深深烙印在各自心底,如同深山古刹里不灭的长明灯。

记得我幼时在长城脚下小村,曾听村中老人讲过一段故事。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兵,每至深夜,他便独自爬上村后山坡,向着北方默默凝望,一望便是数小时之久。北风凛冽,吹动着他单薄的衣衫,更显出他身姿的孤直。老人从不曾开口解释,只是村中流传着,他年轻时曾与一位姑娘在烽火台下相约,山盟海誓。后来他随军出征,归来时,姑娘却已不知去向,杳无音信。老人从此将誓言刻入心头,夜夜登高北望,仿佛那幽深的目光能穿透岁月,触摸到当年山盟立下时灼热的心跳,哪怕如今只余下冷月孤悬于天空。思念之情竟可如此沉重,它浸透筋骨,既无法作假,亦不容丝毫消减;它日日生长,年年拔节,直至在魂魄里长出参天的森林,连时光也无法将其轻易砍伐。

岁月流转,烽烟消歇,可山河之间,那些约好的山盟却总如沉埋的种子,在梦里抽枝长叶,在思念里开出永恒的花。

抗战时期,平型关战役方歇,秋雨连绵不绝,冷气逼人。我军一位营长,曾于出发前匆匆留下一封婚书,上面写着:“待山河重整,便是归期。”他怀揣着这份滚烫的誓言与对爱人的思念,一次次冲锋陷阵。后来,他在一场激烈战斗中身负重伤,弥留之际,他艰难地摸索出贴身口袋里那封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婚书,郑重地交付给身边战友,口中喃喃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战友们将婚书辗转送回后方,终于交到那位苦苦等待的姑娘手中。姑娘捧着血染的婚书,泪如雨下,却始终没有哭出声响。她默默地将婚书仔细叠好,贴放在心口,然后挺直了脊梁,毅然加入了支前的队伍。她背起沉重的弹药箱,脚步沉稳地走在泥泞山路上,仿佛背负着两颗心的重量与承诺,坚韧向前。那婚书上的字迹,早已被热血洇得模糊不清,可那字句背后的山河盟约与滚烫思念,却并未被硝烟掩埋,反而愈加清晰地刻在了民族的记忆之上——它化成了女子肩头沉甸甸的弹药箱,也化成了她踩在泥泞里却步步生根的脚印。

战争年代里,多少年轻的生命与滚烫的誓言,在炮火中一起被锻打、被淬炼。婚书上的墨迹与热血交融,最终凝成民族脊梁上那一道难以磨灭的印记。

长江三峡的浩荡工程,将多少故园沉入江底,又将多少誓言托出水面?移民搬迁时,我曾见过一对年迈夫妇。他们默默收拾着家中旧物,动作缓慢而郑重。当老伴儿拿起一枚珍藏多年、已然褪色的三峡石时,老人布满褶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那石头上的纹路仿佛是他们年轻时相约守护家园的誓言,早已随年月生长在石头深处。最终,他们颤巍巍地互相搀扶着,踏上离乡的渡船。船启动离岸,老两口默默立于船舷边,长久回望。江水滔滔,无声地裹挟着无数过往,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曾经熟悉的房舍、田野与山丘,正一点点被上涨的江水温柔吞噬,最后只剩下苍茫水面。岸边送行的人群中,有人忽然高声喊道:“新家安顿好了,记得回来看看!”船上的老人闻声缓缓转过身,眼眶微红,却努力撑起一个笑容,对着岸上用力挥了挥手。江水奔涌向前,如同不可逆转的时光,但那一句“回来看看”,却如锚一般沉入人心深处——纵使故园沉入江底,那对家园的眷恋与无声的承诺,却如水中磐石,江水漫过千年,也磨不平其分毫棱角。老人挥别故土时泛红的眼眶,正是山河盟约在平凡生命里最朴素而坚韧的印记。

故园沉入江底,思念却浮出水面,那挥手之间,是凡人用整个生命对山河许下的无声诺言。

后来,我在西北建设工地上,又遇见一对年轻夫妻。丈夫是工程师,妻子是随队医生。两人在荒凉高原上安了家,与风沙为邻。工地简易宿舍里,妻子将丈夫野外采集来的各色石头细心洗净,在窗台上一字排开。丈夫每次出野外归来,风尘仆仆,第一件事便是将新寻得的、带有特殊纹路的石头郑重递到妻子手中。妻子则默默接过,洗净后,轻轻置于窗台那日益壮观的“石阵”之中。那些石头,沉默而坚实地记录着每一次出发与归来,每一次风沙中的牵挂与守望。窗外是无垠的旷野与呼啸的风,窗内这无声的石头阵列,却筑起了一座小小的、温暖的圣坛——上面供奉着青春,供奉着荒原里开出的花,更供奉着两个生命对事业、对彼此、对脚下这片辽阔土地最质朴而滚烫的盟誓。一块块粗粝的石头,竟成了他们安放滚烫誓言的祭坛。

那些石头无声,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坚实地诉说着——在荒原之上,在风沙之中,在远离繁华的寂静里,生命对生命、人对土地最本真、最滚烫的盟约,依旧如星辰般默默生长。

山河不言,却见证了多少坚如磐石的盟誓。它们刻入梦魂,沉入江底,垒在窗台,更融进一个民族奔流不息的血脉之中。山盟入梦,那是青铜誓词在血脉里古老的回声;思念难假,因其本是从生命最深处涌出的炽热熔岩,一旦奔涌,便再难冷却。

山岳巍巍,江河汤汤,其盟约虽默然无声,却早已化为民族魂魄深处最坚韧的骨骼。古长城上斑驳的砖石,三峡江流中隐没的故园,高原朔风里沉默的石头阵列,甚至窗台上一块块粗粝的石头——皆非死寂之物。它们如大地深处未曾冷却的岩浆,默默承托着无数生命以血泪、青春、离别与守望所熔铸的誓言。这誓言如此之重,重过千仞绝壁;又如此之深,深过万里江流。它沉甸甸地沉淀于民族的血脉河床,使我们在每一次回望与前行中,都能听见那深沉如大地律动般的脉搏。

这山河盟约,早已超越言语,成了我们内在的筋骨,民族的心跳。它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旗帜都更牢固地,插在灵魂的高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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