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孔翎骞的头像

孔翎骞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04
分享

荒原考核

愚第一次踏入那片辽阔的荒原时,那旷野几乎无遮无拦,风直直地灌进喉咙里,让人窒息。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旁不远处却立着三个人:一个瘦高个,一个矮胖子,还有一个面皮白净如纸。三人各自怀抱一本厚册子,目光如生了锈的钉子,死死钉在愚身上。瘦高个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如同摩擦着砂纸:“愚,这片地,归你开垦。我们三人,是你的监工。按规矩行事,按考核表行事,万万不可懈怠!”

风在他们身边打着旋儿,那三双眼睛,与其说是监督,不如说是在无声地吮吸着某种无形之物——仿佛连那空寂的风声,也被他们贪婪地纳入了考核册的空白页里。

从此,愚的劳作便开始了。他挥舞铁锹,泥土在他脚下翻飞。汗水滑过额角,落入新翻的土里,几乎立刻被干渴的土地吸尽。然而,无论愚的脊背如何弯折,他总感到身后那三股视线,如同三股无形的绳索,缠绕着他每一寸移动的身躯。瘦高个、矮胖子、白面人,三人站成了一个纹丝不动的“品”字,稳稳地笼罩在愚的上方。

他们并非全然无所事事。每过一阵,那瘦高个便会猛地高喊一声:“停!”声音尖利刺耳,划破寂静的空气。愚只得停下手中沉重的铁锹,喘息着,汗如雨下。这时,三位监工便如同举行某种神秘仪式般围拢上来。瘦高个以极庄重的姿态,从怀中取出一根特制的羽毛笔,笔尖闪耀着奇异的微光。矮胖子则虔诚地捧出一张薄如蝉翼的考核表,白面人则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巧玲珑的印章,印泥是凝固的暗红,如凝结的血痂。

“姿势角度,尚可,记乙等。”瘦高个的羽毛笔在考核表上点划着,笔尖摩擦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矮胖子凑近,眯着眼,用他那圆润的手指戳向愚刚刚翻过的土地:“土块大小不均,此处判丙等!”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白面人则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捻起愚额角一滴将落未落的汗珠,仿佛在掂量黄金的成色:“汗液盐分……嗯,尚属合格。”这才慢条斯理地在小巧印章上呵了口气,然后郑重其事地,在考核表下方印下那枚如血的小圆点。

考核完毕,三人便退回原位,恢复那冰冷的“品”字形。愚重新举起铁锹,泥土的咸腥气混合着汗水的酸涩直冲鼻腔。他的手臂肌肉早已酸痛得如被撕扯,腰背也似有千斤重负压迫着,每一次挥动都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可监工们的声音却仍在身后冷静地盘旋,如同盘旋于腐肉之上的乌鸦:

“愚,动作频率偏低,影响整体垦荒进度预期!”瘦高个的声音带着冰凉的刻度。

“汗水分泌效率尚可,但盐分流失监测点数据波动异常,需加强观察!”白面人补充道,语气平淡无波。

矮胖子则用他肥厚的手指点着册子,煞有介事地总结:“综合工时利用率、动作标准度、单位能耗比……目前考核系数,仅达合格线临界值。愚,你潜力巨大,务必深挖!”

愚感到那考核表上无形的字句,正化作一条条冰冷的锁链,一圈圈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他仰起头,目光越过监工们油光发亮的头顶,只见远处那棵枯树顶端,不知何时又添了一根新的羽毛,在风中绝望地颤抖着。

日复一日,愚的腰背弯折得更深,像一张被无形重力拉满的弓。他挥动铁锹的手臂,每一次抬起都沉重无比,如同在粘稠的泥浆中挣扎。那三个身影组成的“品”字监工阵,却依旧稳固如山,仿佛已在这荒原的风中石化。他们册页翻动的声音、羽毛笔的沙沙声、印章的轻叩声,交织成一片冰冷而精确的背景音,时刻提醒着愚:他身体里每一滴汗水的流淌,每一块肌肉的震颤,都已被换算成表格里那些微小而致命的符号。

某日,愚正奋力挖掘一块深埋的巨大顽石。汗水模糊了视线,双臂肌肉因过度用力而突突直跳。突然,瘦高个那尖利的声音又撕裂了空气:“停!考核时间到!”

愚双手一软,铁锹“哐当”一声砸在石头上,火星四溅。三位监工再次围拢,例行公事地开始那套仪式。瘦高个正要落笔,白面人却猛地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拈起愚铁锹木柄上一小块几乎看不见的漆皮剥落,语气带着发现的兴奋:“工具保养疏忽!此项判丁等,扣减系数!”

矮胖子立刻凑近,圆胖的手指几乎戳到愚汗湿的鼻尖:“呼吸节奏紊乱,心肺功能利用效率下降!丙等!”他声音里透着一种不容分说的严厉。

愚胸中憋闷已久的那股浊气,终于被这荒谬的丁等和丙等点燃了。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白面人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喉咙里滚出嘶哑的低吼:“这剥落……是挖这石头震的!我肺要炸了,还谈什么效率?你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瘦高个的羽毛笔已如毒蛇的信子般点在他的考核表上,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刺骨:“顶撞监考!态度项直接归零!愚,考核纪律是荒原基石!你竟敢质疑?”

愚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胸脯剧烈起伏。那“归零”二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太阳穴上,眼前顿时金星乱冒。他感到那根轻飘飘的羽毛笔,此刻重如千钧,在他灵魂的考核表上,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无法愈合的裂痕——原来言语的反抗,其代价竟是灵魂账册上的直接清零。他默默垂下头,目光扫过自己磨破渗血的手掌,再望向监工们光滑洁净、连一丝泥土也不曾沾染的指尖。愚喉结滚动,最终将舌尖的苦涩与铁锈味,和着无声的呜咽,一同狠狠咽了回去。

荒原上的风不知何时变得凛冽如刀,愚感到那风穿透单薄的衣衫,刮过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早已分不清身上的冷意是来自这无情的风,还是来自那三双比风更冷的眼睛。每一次挥动铁锹,都像在拖动一座山,臂膀深处传来沉闷的、仿佛朽木即将断裂的呻吟。呼吸也变得奢侈,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粗粝的沙石,在胸腔里摩擦出灼热的痛楚。

那三位监工似乎也察觉到了愚这具“工具”的异样。一日,趁着短暂的“工间考核评估会”,他们踱到稍远处。瘦高个皱着眉头,手指在册子上快速划动:“综合数据持续下行,效率曲线堪忧。此等状态,年终总评危矣,我等连带责任评级也恐受波及!”

白面人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荒原冷漠的天光:“据‘存在主义绩效管理精要’所述,个体效能衰减,或源于存在价值认知模糊,需强化考核认同以激发内驱。”

矮胖子闻言,不耐烦地摆摆手,脸上肥肉随之晃动:“什么海什么格!酸!依我看,就是欠加压!考核密度得翻倍!细则得加码!让他连喘气儿都想着考核表,看他还敢不敢蔫儿!”

三人低声商议一番,很快达成共识。新的命令下达给愚:每日考核次数翻倍,新增“掘土扬尘高度均匀度”、“汗水落地分布合理性”、“间歇性叹息频率控制”等十余项匪夷所思的细则。那考核表,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像一块不断增生的巨大肿瘤,压在愚的心口,也压在他每一次艰难的喘息之上。

愚感觉自己正在被这考核的癌细胞从内部啃噬掏空。他像一个被过度抽打的陀螺,明知下一刻就会彻底崩散,却仍被无形的鞭子抽得停不下来。他挖着,麻木地挖着,汗水流进眼里,又咸又涩,模糊了世界,也模糊了那三个在风沙里岿然不动的人影。铁锹碰到硬物,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迟钝地低头,恍惚间,竟看到自己汗滴落在泥土上,迅速洇开的形状,都扭曲成了考核表上那一个个狰狞的“丙”字和“丁”字——连汗水,也逃不脱被审判与定级的命运。

终于,在一个没有一丝风的、闷热凝固的下午,愚感到身体深处传来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沉闷的断裂声。那声音并不响亮,却足以震碎他仅存的支撑。他手中沉重的铁锹脱手飞出,在死寂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沉重地砸在龟裂的硬土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愚的身体,像一堵被抽空了所有砖石的土墙,直挺挺地、缓慢地向后倒去,激起一片卑微的尘土。

瘦高个最先反应过来,尖利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急促:“快!考核!最终形态考核!”

三人以惊人的效率再次围拢,迅速组成了那个熟悉的“品”字阵型。矮胖子手脚麻利地翻开考核册新的一页,纸张哗啦作响。白面人早已备好了他那枚小巧的印章,印泥的暗红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目。瘦高个则紧握着那支象征无上权力的羽毛笔,笔尖在愚上方微微颤动,如同秃鹫盯上了最后的残骸。

瘦高个的羽毛笔悬停在空中,声音依旧刻板,却隐隐透着一丝完成使命般的释然:“体态僵直,失能性倾倒,判丁等。”

矮胖子俯身,用他那粗短的手指探了探愚的鼻息,又按了按愚毫无反应的颈侧,随即在册子上划拉着:“自主呼吸中断,生命体征维持主动性归零!丙等!”

白面人则仔细端详着愚倒地的姿势,目光在愚沾满泥土的裤腿和微微扭曲的面容上逡巡。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遗憾的考究:“面部表情管理严重失控,未保持临终服务性微笑,不符合《终极关怀形象规范》附录三之要求……此项,丁等。”

瘦高个的羽毛笔终于落下,在考核表最下端,以流畅而冰冷的笔触签下最终结论。白面人随即落印,那枚小小的、凝固血色的圆点,像一个诡异的句号,终于盖在了愚荒原生涯的尽头。

三位监工直起身,如同完成了一件极其繁重却又极其标准的工作,轻轻舒了一口气。矮胖子合上他那厚重的考核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瘦高个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珍贵的羽毛笔插回胸前特制的笔套里。白面人则用手帕细致地擦拭着印章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荒原上,死寂无声。唯有那张刚刚签印完毕、墨迹未干的最终考核表,从矮胖子手中滑落。它那么轻,薄如蝉翼,在凝固的空气里,竟奇异地、缓缓地向上飘浮起来,像一片真正的羽毛,毫无重量地升向铅灰色的天空。

起风了。

不知从何处卷来的、更大的风,突然掠过荒原。那风盘旋着,呜咽着,带着尘土和枯草的碎屑。只见那棵早已枯死的巨树上,无数曾经象征考核与等级的羽毛,此刻被狂风猛烈地撕扯下来!白的、灰的、沾着污迹的、边缘卷曲的……数不清的羽毛,骤然挣脱了枯枝的束缚,被卷入狂暴的气流之中。

一时间,漫天都是飞舞的羽毛。它们旋转、碰撞、纠缠,遮蔽了灰暗的天空,也淹没了树下那三个僵立的身影。羽毛疯狂地扑打在监工们惊愕的脸上,钻进他们笔挺制服的领口,糊住了他们手中的册页。瘦高个徒劳地挥舞手臂想驱赶,矮胖子狼狈地护住他胸前的册子,白面人则徒然地用手帕试图阻挡这羽毛的暴风雪——他们精心构建的秩序世界,瞬间被这失控的、轻飘飘的白色所彻底淹没。

风在荒原上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白羽,如同举行一场盛大的、荒诞的葬礼。羽毛覆盖了愚倒下的身躯,也覆盖了那三本曾经重若千钧的考核册。

风过处,唯有那棵光秃秃的枯树,枝桠狰狞地刺向天空。树根处,愚倒下时脱手的那把铁锹,半截埋在土里,锹头锈迹斑斑,指向那片被羽毛短暂遮蔽又终将露出的、亘古不变的荒凉大地。

风掠过枯树的空枝,发出空洞悠长的哨音——荒原依旧,它吞噬汗水,消化血肉,碾碎所有故事,最终只余下亘古的沉寂。那些漫天飘零的羽毛,无论曾记录过多少铿锵的判词,终不过为这无垠的贫瘠,增添了一抹转瞬即逝、苍白无谓的飞絮。

荒原何曾在意过果实?它只默默等待,下一粒被考核之风扬起的微尘。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