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以北

暮色漫过长江四桥时，我正在D13路公交上数着跨江电缆塔。这种双层巴士是浦口人最熟悉的归舟，底盘沾着星甸的黄土，挡风玻璃裂痕里嵌着桥林的芦花。后排民工怀里的蛇皮袋渗出盐水鸭的香气，混着前排老人保温杯里的老山云雾茶，在暖气里酿出奇异的乡愁。

车过珍珠泉隧道，雪粒子突然砸向车窗。二十年前父亲骑二八大杠载我经过这里，车铃铛早被江风吹哑，倒是他腰间铝制酒壶与钥匙串的撞击声，总让我想起惠济寺檐角的风铃。此刻隧道壁的应急灯在雪幕中洇成橘色光晕，恍惚又是父亲抽红梅时明灭的烟头。

"浦口气象局发布道路结冰预警。"车载广播里的电流声撕开记忆。我忽然想起九岁时那个雪夜，父亲背着高烧的我在老山护林道上跋涉。他军大衣领口的樟脑味混着林间松脂香，靴底防滑铁钉与冻土碰撞出火星，像极了斩龙桥传说中白龙腾空的磷火。

前排老汉拧开装着星甸白干的玻璃瓶，酒气漫过口罩唤醒味觉记忆。那些年父亲在浦口机械厂上夜班，总把铝饭盒焐在锻钢炉余烬上，清晨交班时带给守候在浦口码头售票厅的我。萝卜烧肉凝着白脂，他用豁口的搪瓷缸倒半杯泡着老山野菊花的白酒，说这是"江边汉子的人参汤"。

车过七里桥，雪粒子在挡风玻璃上结晶成蕨类图案。我掏出手机拍下这冰纹，屏幕却自动识别出相册里翻拍二十年前的旧照——父亲蹲在顶山街道拆迁工地，安全帽上积着雪，手里攥着半块桥林茶干。那年他为给我凑重点中学借读费，连续三个月在江北快速路工地抢修塔吊。

"前方到站浦厂二村。"报站声惊起行李架上的尘埃。我贴着车窗寻找记忆中的红砖房，却见轻钢结构的新式小区门口，保安亭亮着电子灯笼。父亲总说我们这代人像江滩上的芦苇，根还扎在淤泥里，叶尖已触到自贸区玻璃幕墙的反光。

拐进金汤街时，雪地上两道新鲜车辙突然扭曲。司机骂了句浦口土话，猛打方向盘的瞬间，我撞见后视镜里自己眼角的细纹——与父亲车间工具箱里那把游标卡尺的铜锈何其相似。当年他就是在这样的雪夜检修完最后一台龙门吊，从衣兜摸出被体温焐软的太妃糖给我。

老宅院墙的爬山虎早已枯成铁丝网，却仍固执地攀着"江浦县物资局宿舍"的搪瓷门牌。父亲果然倚在单元门洞抽烟，暗红光点在他龟裂的指节间颤抖，像汤泉古银杏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黄叶。见我走近，他慌忙把烟头按灭在雪堆里，那缕青烟却泄露了三十年的秘密。

"灶上煨着砂锅。"他掀开印着"浦口机械厂先进生产者"的棉帘。酸菜羊肉的鲜香中，我注意到八仙桌腿缠着防滑布——去年他追修漏水屋顶摔裂了髋骨。搪瓷盆里泡着的山芋粉丝打着旋，像少年时我们在滁河汊口摸到的泥鳅。

酒是永宁青虾基地自酿的糯米红，父亲斟酒时手背的冻疮渗出血珠，滴在"南京北站旧址"的纪念台历上。这个老铆工技师至今保持着给机械表上发条的习惯，却始终学不会操作我带回来的智能酒柜。他固执地用盐水瓶装自酿酒，说玻璃材质看得见"酒魂"。

"尝尝这个。"他从五斗橱深处摸出蒙尘的罐头瓶，泡着整根林下参的酒液里沉着几粒枸杞，"去年跟老哥们爬大椅子山挖的"。我们碰杯时，参须在琥珀色液体中舒展，仿佛老浦口火车站那些永远指向江北的锈铁轨。

央视春晚开始前，父亲摸出个索尼磁带随身听。1997年母亲在浦镇车辆厂医院弥留之际的录音，被他转录了二十遍。磁带转动时的沙沙声里，我突然听见五岁的自己在哭闹，父亲用口琴吹《茉莉花》哄睡，背景是长江货轮悠长的汽笛。

守岁鞭炮炸响时，父亲从樟木箱底翻出相册。泛黄的照片里，他站在刚封顶的南京长江大桥桥头堡，身旁的苏联专家裹着羊皮袄；另一张是九十年代在浦东路露天菜场摆摊，背后"开发江北"的标语正在褪色。最新那张摄于江北市民中心观光层，他拘谨地扶着玻璃幕墙，脚下是我们生活过的老街巷。

子夜钟声里，父亲忽然起身打开冰柜，端出用龙井茶末腌了半月的醉蟹。这种源自江浦渔民的古法，他坚持要用石臼捣香料，"机器打的没有魂灵"。蟹壳裂开的脆响中，我尝到咸涩的童年——那些他骑车二十公里，只为给我送准考证的清晨；那些在码头扛包攒钱，给我买《芥子园画谱》的黄昏。

雪光透窗映亮墙上的江浦手狮舞道具，母亲曾是镇上最好的狮尾。父亲摩挲着褪色的绸布，突然哼起荒腔走板的傩戏。我们戴着霉斑点点的狮头在客厅腾挪，仿皮鼓点惊醒了阳台越冬的腊梅。月光穿过狮口镂空的齿纹，在他白发间织就银色网罟。

破晓时分，父亲执意送我去浦口码头乘首班轮渡。雪地上的两串脚印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如同长江与滁河在顶山街道的汇流。他忽然指着对岸新落成的扬子江国际会议中心："当年我就在那位置焊过船坞钢架"，晨雾中的双子塔泛着青灰，像极了老照片里苏联专家的大衣颜色。

渡轮犁开浮冰时，父亲仍立在码头挥动那条用了三十年的羊绒围巾。江风掀起他后脑翘起的白发，宛如当年手狮舞最后的亮相动作。我握紧兜里他塞的盐水瓶，琥珀色酒液中的人参须正指向家的方向——在记忆与现实的交界处，在拆迁废墟与玻璃幕墙之间，在永远飘着酒香与机油味的江北之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