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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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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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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面

面条是中国老百姓的命线,粗细蜿蜒,穿串着平凡人饥肠的历史。水沸汤滚,捞起浮沉,再添上些许葱花油盐的简单滋味,却每每能抚慰被饥饿反复啃咬的肠胃。面非珍馐,亦非佳肴,倒像是平民肚内常年相守的旧友,它不求什么排场,只需一方桌凳,即可温饱解馋。自北宋汴梁河畔热气腾腾的“面汤”食铺,到今日街角支摊上摆置着的炉火小锅,这碗廉价的热汤面,早已融于寻常巷陌,流淌在布衣百姓的口齿与心间。

面条素朴简单得紧,不过磨面用水而制,压擀、抻拉、削切,无甚华丽操作;若煮起来,亦无繁琐工艺,只在锅中沸水一滚便成。正因它这般不惧粗陋与简易,故尤为底层人民所珍重青睐。我每忆起童年光景,冬日放学归来,手冻得冰凉通红,蜷缩在炉火旁不肯离去。母亲即掀开锅盖,煮上一碗清汤面给我,锅中升起滚热的香气,直沁入骨髓末梢。热汤面在手中冒着腾腾热雾,汤水虽如薄薄清冽泉水一般,却从内而外温润着全身,驱散了我一路积累在腹部的寒意和疲惫,竟比日后锦衣玉食,更令人刻骨铭心。

工地里、巷道间,凡劳作繁重而囊中羞涩者,皆偏爱一碗裹挟着肉酱的粗面。当那些建筑工人蹲踞在钢筋水泥之林中休息进餐,不锈钢盆里躺卧着粗豪一摊热面,油光如雨泼后水面荡漾着的虹彩。工人将面条卷裹在筷子上塞进口中,几乎不待咀嚼,整团顺势坠入腹中,粗犷却实在,连灌下几口汤,喉结上下猛烈滑动着。工人们脸上挂着的颗颗汗珠,有时竟滚落到浓汤中,混溶其中——这汗与水原为一宗,咸与盐本是同根;这碗面分明沉淀着土地与人力的结晶。工人们三两口便呼噜下肚,连汤也尽皆吞净,盆内片屑不剩,便继续返身潜入那日复一日的钢筋尘嚣中去了。汗水早已浸透了他们灰黑的脊背,而面汤亦无声地替那被劳苦压榨过的身体敷上油光,也浸入了他们劳顿中难得的温意。

城市小巷里也常漂浮着面摊油腥味的气息。有些年事已高老者,便依凭这点些微面摊手艺维计生存。我曾偶遇跛腿张老汉所营面摊,其煤火之端常年置放一大号铝锅,汤水沸腾不息,因久经熬煮,锅边凝结着层层褐黄色附着油腻物,锅底的水垢如地图板块般堆叠。面摊主人常于天色灰沉未亮前便起来准备,揉面声清晰而规律,似早前老农挥锄耕地的节奏,在街巷空茫之中回荡传响。

面摊前人来客去总不断绝,多是周边从事卑微职业的住民:扫街者黎明工作方休,脸上爬满倦意皱纹,就着面汤唤醒那干枯的胃;拾荒的老太清早即来,张老汉每每还多添半勺汤水倒入老人略显发污的饭盆中;那些凌晨批发新鲜菜蔬完毕,肩头衣服尚印着湿汗印痕的人,亦惯常来碗大碗面以祛除早寒。汤面热气氤氲弥漫,面摊之上氤氲成一团温暖迷雾,把寒冬的孤寂隔绝开去。

张老汉面摊旁矮凳上有一台老旧收音机,胶带层层包裹粘贴才勉强维持功能不废。每当正午,收音机嗡嗡作响,飘出字字句句皆是有关“新发展”的新闻,语气昂扬。然而张老汉锅里牛油却早已凝成白色脂膏,漂浮在汤水之上,似劣质琥珀裹挟葱花于其内。他盛汤舀面也未见加多加少,只是偶尔在沸腾水雾中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茫然穿过马路,又低下继续煮面;收音机里话语的声浪喧腾,似与老人生计无干,又似无形而沉重,不知从何附着落定。

城市节奏快得惊人,唯有面馆如深扎根于急流底部的磐石,仍留得慢悠悠的从容。某间不起眼拉面馆内,柜台上张贴着略微发黄的手写菜单,字迹歪斜:素面两块五、牛肉面五块……字样上面,又覆盖了一张淡褪了颜色的宣传单——“光盘行动从我做起”。

我在门口静候的面间,正巧瞥见几位刚下中班的女工挤坐在角落,她们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眼神疲惫地凑在一碗素面之前,轮换用着几只掉漆的铁勺喝汤。其中一个舀起一勺,啜饮一小口,便递给身旁同来的朋友。一碗素面,如细小的河流流转于她们之间,碗底汤汁渐渐稀薄,最后只剩下一点葱末沉在底下,亦被汤匙刮干净分食掉了——汤光而面尽,碗沿几乎如刚被水洗过。她们脸庞上浮漾着汤水映出的光,仿佛疲惫的河流在静夜里遇见浮灯几星。劳动后的食物本就甘美,分而食之尤其令温饱带上人情的暖意。她们所节约所珍惜的,岂止是那几滴油水呢?

我面熟的老王曾是管道工,常来小店,习惯点一碗清汤素面,几筷便哗啦入腹,灌下所有剩汤。今天看他独坐角落,竟已吃完却没有要走之意,手里摆弄着一双磨秃头的竹筷子。他的工作服旧而发白,皱纹里竟似埋藏了油污的细线,手背皲裂,纹路处亦深嵌洗不净的黑痕。老王似乎感知了我的视线,竟有些局促,忽轻声对我说:“这活脏,汤热才好喝啊,一吃完该下去换别人了。”他站起身来,又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又得下去四个小时……”老王端起空碗走向门边,手掌上顽固的油污在灯下泛着陈旧光泽,似永不消褪的人生印记。随后背影消失在门外,留下门帘摆动掀起一阵风的轨迹。我想他在管道内深处那些昏黑压抑空间摸索前行,必还念想着一口滚烫的面汤,而那正是工作赐予的最初温存和仅剩念想。

夜深后小面摊亦不免寂寥。当张老汉收拾锅灶时,偶有晚归者裹紧棉衣,缩着身子前来买面暖身。冬意浓,寒夜长。一次逢晚秋冷雨淅沥,我见摊主正将一勺勺沉滞下来的面汤底子刮回锅内,勺子蹭刮桶底发出沙沙的刺耳声音,像是某种干渴过度的饥肠辘辘。汤底几乎已枯竭,只余残羹和凝固的油渣彼此牵缠。老人动作迟缓却用力,在寂寥雨巷内,那持续不断的刮擦声,刺破了寒夜沉默的包裹,像刮在枯荒的胃囊之内壁——声音渗入冷雨的滴嗒声中,竟像是饥饿在夜色里互相舔舐哀泣。

某年在兰州,那间窄小店堂,食客挤如沙丁。众人俯首紧靠面碗,埋头奋臂吞面,声音交迭汇合。我也端坐其间,但见壁上菜牌字迹斑驳,素面价格一路涨过五块。我吸食碗中面汤,而玻璃映照食客浮影幢幢——满室人几乎都俯就着自己眼前的汤面埋头沉浸其中,而吸溜面条声响,竟于喧嚣中酝酿出某种沉静的喧嚣。当吸面声由四方响起,在灯光昏暗之间彼此应和:它竟如无声宣言飘浮于空中,缭绕着每一个饥肠辘辘、正努力充填的胃,也缭绕着每个人对那微小暖饱的深深敬畏与渴求。

一碗清汤面,素白如线,牵连着千万劳者之生存命门。我们行走在光鲜富丽铺就的宽道上,低头却看见脚下斑影丛生之处,尚有无名的众生低头吞咽着粗砺的面食来饱腹与止饥。这面里浮沉的葱蒜油盐是贫者生活的浓缩膏汁;每一根面条被牙齿绞碎的声音,皆默默叩击在大地坚实的基点上。

人之在世,无非向时光讨得几碗温汤暖腹——而无数沉默的碗中,盛着人们自己咀嚼生活苦甘所分泌出的稠厚安慰。此平凡恩赐,足以在漫长跋涉的间隙,让灵魂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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