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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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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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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至的肯德基

我幼时贫寒,家里日子过得很紧巴。那一年夏天,母亲忽然对我说:“过几日带你去城里街上走一走,再请你吃肯德基!”我迷惑地问:“什么什么鸡?”母亲耐心地解释:“肯德基,就是炸鸡,城里人吃的洋玩意儿。”我顿时欢喜异常,心中像一株春笋忽然拔节窜高。肯德基这名字在乡间童谣里早被传颂成了仙物,仿佛只属于遥远天外的奇珍。我甚至已经盘算好归家之后如何向小伙伴们炫耀,料想这桩奇遇,足以支撑我吹嘘整整一周了。

母亲的话宛如从天上降下一根绳索,牵引着我攀援上升,直欲登临云霄。肯德基那三个字,在我贫瘠的童年想象中,如金雕玉砌的宫殿一般闪耀着光芒。我们村上只几个人去城里见识过,回来描述那金黄炸鸡时,嘴唇油光闪闪,竟仿佛是吃过了什么天赐珍馐。我那时便天真地觉得,吃过肯德基之人,大概连吐出的气息都沾着仙气儿了罢。

于是出发那天,清晨天色微明,母亲便推出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车身锈迹斑斑,一路吱吱呀呀作响,如同一个病弱老人时时发出的叹息。我爬上车斗,坐在母亲身后,望着母亲弓腰蹬车的身影,那脊背仿佛一张拉满的弓。我心中既激动又忐忑,仿佛即将奔赴一场盛大而神秘的仪式。车斗颠簸着,像一艘小船在崎岖的陆地上航行,却载不动我一颗雀跃得要飞起的心。车斗中横竖散放着几捆青菜,这是母亲预备去集市上卖的。她总是不肯空车而行,仿佛每一点空间都应当填满生计的重量。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扬起阵阵黄尘,远处县城在晨曦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宛如海市蜃楼。我偷偷瞥见母亲衣袋里似乎塞着一沓纸钞,心里更踏实了。那薄薄的一叠,叠起来竟厚似一座城堡,是能换得一个孩子全部梦想的堡垒啊。

然而天公终究不肯作美,行至半途,天色转阴,细密的雨丝竟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雨滴初时细柔,渐渐却密了起来,打湿了母亲的头发,也淋湿了我的衣衫。我们无伞也无雨衣,母亲停下车,回头望我一眼,那眼神里竟含着一丝无助和歉疚,像雨滴落入水坑时漾开的涟漪,轻轻颤动着。

“回去吧。”母亲声音轻弱。

我不甘心,小声嘟囔:“雨不大,快到了。”县城轮廓已近在眼前,肯德基那三个字仿佛已飘来油香,近得几乎能闻到味道了。

“淋病了,可就不值当了。”母亲语调虽轻,却有一种无法动摇的意味。她费力地调转车头,车轴“嘎吱”一声呻吟,仿佛在替我们发出叹息。雨水顺着母亲额前的发丝往下淌,她抬手抹了一把脸,却不知抹掉的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再次弓身蹬车,雨中的背影比来时更加弯曲,几乎要伏在车把上。那薄薄的衣料被雨水紧紧贴在她瘦削的背上,显露出嶙峋的肩胛骨,像两片随时要破茧而出的蝶翼——可那翅膀分明被生活的雨水淋得沉重,再难飞举了。

归程中,雨丝裹着凉风,把刚才的兴奋也一并浇熄了。我垂着头,看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车斗里的青菜叶子上水珠滚动,像无数双眼睛在默默流泪。母亲一路沉默,只有蹬车时粗重的喘息声,在雨雾中沉重地起落。那喘息声,仿佛一支破损的风箱,艰难地鼓动着,每一次都像要耗尽最后的力气。我缩在车斗里,心里既委屈又茫然,像一只被风雨打湿了翅膀的雏鸟,只能瑟缩在唯一的庇护之下。雨中的世界一片灰蒙,前路与归途都模糊难辨,仿佛只有这辆破旧的三轮车和母亲单薄的脊背,是天地间唯一确凿的存在。

后来,很久以后,我才终于知道,母亲那日衣袋里仅有的二三十块钱,是拼尽全力才攒下的。那点钱,是母亲悄悄卖掉自己陪嫁的银镯子换来的。她曾在夜里,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遍遍摩挲那镯子,像摩挲一段舍不得放下的旧光阴。后来我更知道,那日之前,母亲刚刚拿到医院的诊断书,薄薄的纸片却如千钧重石。那上面几个字迹,像几道命运的判词,冷冷宣告她余下的时日已然不多。她原是想用那二三十块钱,买一份炸鸡,也买下一点永不褪色的快乐,让这快乐成为日后我记忆里一枚闪亮的徽章。

母亲的那二三十块钱,在当年,是足够买下两只炸鸡,再配些薯条饮料的。这点钱,对今日的孩子而言,或许不过是一顿普通快餐,可在彼时彼地,对我们那样一个家,却是一笔需要凝聚多少勇气才敢动用的积蓄。母亲是思量了多久才攒下这点钱?又是下了多大决心才决定带我去享用一次“洋荤”?她揣着这点钱,如同揣着一份沉甸甸的心愿,在蹬车去往县城的路上,想必心中既怀着孤注一掷的悲壮,也揣着一点卑微的期盼吧?她蹬车的每一步,都像在穿越贫穷与绝望的重围,只为了抵达一个许诺给孩子的、短暂的“天堂”。

然而雨落了下来,轻易便打湿了纸币,也浇灭了心愿。母亲调转车头时,那沉默的背影里,该是盛满了怎样无声的溃败?那被雨淋湿的纸币,在归途中粘腻地贴在她的口袋里,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创口贴,又像一份被退回的、无人签收的爱的信物。命运竟吝啬到连这样一次小小的挥霍也容不下。它让母亲衣袋里那点微薄积蓄,最终没能换来孩子舌尖的滋味,只换得归途上冰凉的雨滴,和母亲更加沉重、更加急促的喘息。

母亲最终在病榻上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她临走前,枯槁的手攥着我的手,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没吃上那肯德基,你怨妈不?”我拼命摇头,泪水汹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眼睛里最后那点微光熄灭了,像一盏油尽的灯。她咽气时,窗外竟也飘着细密如针的雨丝,轻轻敲打着窗棂,如同无数细小的脚步声在悄然离去。

多年以后,我自己也有了孩子。有一日,孩子仰着天真的小脸,央求我带他去吃肯德基。我牵着他的手走进那明亮的店堂,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油炸香气。孩子快乐地啃着鸡翅,嘴角沾着酱汁。我坐在他对面,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玻璃上,不知何时又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汽。恍惚间,那水汽竟氤氲成了许多年前乡村路上,那场无声飘落的细雨。店堂明亮的灯光下,我仿佛又看见了母亲在雨中蹬车的背影,那背影在时光的烟雨中愈发单薄,渐渐模糊,最终融入了窗外都市流动的霓虹光影里。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的,只有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那个曾经被二三十块淋湿的纸币紧紧贴着的口袋,如今空荡荡的,只盛满了光阴的尘土。当年那点钱币,在今日,或许只够买一只汉堡了。时间的潮水冲刷着价值的堤岸,当年母亲衣袋里那点微薄却无比沉重的钱币,早已被膨胀的数字稀释得无影无踪。

然而记忆的重量却从不随通胀而贬值。母亲衣袋里那二三十块钱,如同一个永恒的砝码,在我灵魂的天平上,沉沉地压着另一端。它让此后我生命里所有轻易获得的饱足,都带上了一丝无法言明的愧疚与哀戚——原来有些未抵达的旅程,比任何抵达更深刻地刻在命运的骨骼上;有些未入口的滋味,竟在漫长的余生里,酿成了心底永不干涸的咸涩源泉。

这世间多少未能成行的旅程,都源于一个笨拙而绝望的爱的姿势。母亲蹬车的身影,连同那场无声的雨,就此成为我生命里最深的烙印——它提醒我,人间多少未能兑现的承诺,其深处都藏着一颗在风雨中,默默为你燃烧成灰烬的心。

那辆三轮车在雨中调头的时刻,并非旅程的终结,而是爱的形态在贫瘠土地上最深刻的铭刻:它无声地教会我,生命中最辉煌的殿宇,有时不过是两个被雨淋透的身影,在泥泞中共同跋涉时,彼此交换的那一点卑微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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