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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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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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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台、炊烟与旧唱片

近来,我总爱在傍晚厨房的烟火气里,寻一处安静的角落。母亲在灶台边慢悠悠地剥着毛豆,青绿的豆粒从壳里蹦出,落在白瓷碗里,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窗外的老榆树,叶子已黄了大半,斜阳穿过,在印着油渍的玻璃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隔壁传来高压锅“呲呲”的排气声,夹杂着谁家孩子练钢琴的、不太流畅的音符,还有楼下收废品老师傅那拖长了调子的吆喝。这些声音与家里炖肉的低吟浅唱混在一起,织成了一张温暖而杂乱的网。

这逝去的,究竟是什么呢?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慨叹,而是母亲日渐迟缓的动作,是父亲茶杯里越泡越浓的茶垢。它具体得像晚饭时餐桌上的那盘红烧肉,酱油放得重了些,一如记忆中祖父的手笔。年少时,我总嫌这味道太咸,如今却吃出了里头那份生怕我们吃不饱的、笨拙的疼爱。那份无言的等待,也因此变得具体——是等待年末那顿喧闹的团圆饭,是等待巷口传来父亲下班归来那熟悉的自行车铃声。

记忆里的沉醉,也多与这人间烟火纠缠不清。是夏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竹床边,分食一个在井水里浸得透心凉的西瓜,清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到胳膊肘,黏糊糊的。是青春时节,与三五好友在街边油腻腻的大排档,就着一盘毛豆花生、几串烧烤,将廉价的啤酒喝出豪情万丈的滋味,谈论着遥不可及的理想和隔壁班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那时贪恋的,是那份无拘无束的炽热,是以为这样的喧闹能抵得过漫长一生的天真。如今才懂,那些曾经勾肩搭背、说着“一辈子”的人,早已散落在不同的城市。偶尔在朋友圈看到他们的消息,指尖划过,连点赞都需要犹豫片刻。

秋风从厨房的排气扇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巷口炒栗子的焦香。楼下的琴声停了,换来母亲催促孩子吃饭的呼唤。这日常的、琐碎的声浪,比任何哲学的思辨都更能让人感知流逝。就像母亲常念叨的:“这日子啊,就像这灶台上的火,看着旺,一锅水还没烧开,一天就过去了。” 她说的不是诗,是生活。而我们,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三餐、琐碎与唠叨里,被时光悄悄改换了模样。

我有时愿那逝去的一切,能换得一场景象。不是要那死寂的纯白,而是要一场能覆盖这城市所有棱角与喧嚣的覆盖。让楼下争吵的夫妻暂停,让飞驰的电瓶车慢下来,让母亲的皱纹和父亲的白发,都暂时隐匿在这无差别的宁谧之下。让那无边的怀念,变成片片可见的实体,落在阳台枯萎的茉莉花上,落在废弃的自行车座上,落在我伸出窗外的、温热的手心里,让我能清晰地看着它融化,感受那片刻刺骨的凉意,也好过如今这温水煮青蛙般的、无声的消磨。

而那被永久封存的,或许就是这烟火人间的、最初的模样。是那个煤球炉上永远坐着的水壶,噗噗地冒着白气;是那台需要拍打几下才能出影像的电视机;是那条长长的、晾满衣物的巷子,和巷子尽头传来的、换麦芽糖的梆子声……那个世界,缓慢、简单,充满瑕疵,却有着扎实的温度。

于是,我们这代人,便成了最容易在平常景物里陷入沉默的群体。看到落叶,想到的是老城区又一片被划上标记的砖瓦。看到南飞的雁,想到的是大学毕业后各奔东西的旧友,和他们在视频里日渐发福的脸。这深植于心的感触,于我们,不再是文人的矫饰,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对加速度时代的不适与回望。

砂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唱着歌,香气愈发浓郁了。母亲盛出一小碗,吹了吹,递给我:“尝尝,咸淡怎么样?” 我接过来,碗壁的温度正好暖手。喝下一口,是熟悉的、带着家的味道的暖流。

逝去的年华,终究是寻不回了。但它并没有消失,它沉淀在了这每日的炊烟里,化作了母亲烹饪时多放的一勺糖,化作了我们开始理解并模仿的、父辈的习惯,化作了面对生活琐碎时,那一声无奈却依旧带着温度的叹息。

年华如水,逝者如斯。但在那奔流不息的河水底下,沉淀着的,是无数细碎、温暖、闪着微光的金沙——那是人间的烟火,是爱的残屑,是我们之所以为我们的,全部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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