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终于还是合上了。那一声闷响,并不清脆,倒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叹息,沉沉地落在这间即将不再属于我的屋子的地板上。最后一道阳光,正从窗棂上缓缓抽离它金色的丝线,像一位耐心的绣娘,在完成一幅巨大而黯淡的绣品后,收走了最后一针。光与影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而柔和,仿佛过去与现在,也正在这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交割。
我站在这片昏黄里,四周是捆扎好的行李,它们方方正正,沉默着,像一些陌生的、等待着被运往别处的石碑。空气里浮动着经年累月的尘埃,它们在这诀别的时刻,反而跳起舞来,在那一线残光里,演着最后的、无声的戏剧。这屋子,我曾以为它盛放着我的一生。墙上的水渍是某个雨天任性的画作,门框上的刻痕记录着身量一年年的拔节,就连角落里那一点点磨损,也藏着一段家具被来回推移的往事。我的呼吸,我的梦呓,我深夜的辗转与清晨的慵懒,早已渗透进这四壁,成了墙皮下一道看不见的底色。
可如今,我要亲手将这底色剥离。整理旧物,是一场温柔而残酷的考古。每一件物品被拿起,都像撬开了一层记忆的封土。那本页脚卷曲的诗集,里面还夹着一片早已失却水分的枫叶,它曾是哪一季秋日的书签?那盏早已不亮的台灯,它昏黄的光晕,又曾照亮过多少页青春时节故作深沉的信笺?我触摸它们,像触摸一具具时间的遗骸。那些曾经让我心跳加速的信誓旦旦,如今读来,只剩字迹斑驳;那些曾被视为珍宝的礼物,也褪去了馈赠者的温度,变成一件单纯的、沉默的“物”。
我忽然觉得,我们与过去的关系,何其微妙。我们总以为是自己拥有着过去,是那些记忆忠实的保管者。可此刻我才惊觉,或许是过去牢牢地拥抱着我们。它用无数纤细而坚韧的丝线,将我们捆绑在它巨大的躯壳上。每一次回望,都是一次确认,一次加固。我们以为在怀念,实则是在被囚禁。那些甜蜜或悲伤的过往,像藤蔓一样爬满了我们精神的墙壁,让我们误以为那一片荫蔽,便是整个天空。
诀别,因而成了一场必要的手术。不是出于怨恨,而是出于对生命本身那向前奔流的本能的尊重。河床固然安稳,但河水若停止奔赴海洋,便成了死水。我不能永远做一名守着故纸堆的档案管理员,将鲜活的生命力,一点点耗费在对往昔的编撰与修订之中。生活,终究是向前的,它那强大的引力,要求我们轻装简行。
我提起最必要的一只箱子,它很轻,却又很重。轻的是实物,重的是决心。我没有再回头去看那空荡的房间,我知道,我留下的,不只是一些带不走的旧家具,更是一个曾经在此居住、在此悲喜的“我”的影子。就让他留在那儿吧,留在那片渐渐浓稠的黑暗里,与尘埃、与记忆、与过往的所有岁月为伴。
我轻轻带上门。锁舌合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像一把剪刀,终于剪断了那根连接着旧时代的脐带。门外,是深沉的夜,也是广阔的风。我走入风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诀别不是遗忘,而是将一座花园妥善地封存。我知道,在那扇门后,一切依旧如昨。只是我,不再回去了。前方,长路漫漫,而夜正央,星初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