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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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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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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光

搬家公司的卡车碾过青石板路时,我正蹲在老房子的门槛上。风卷起墙根的艾草,混着拆墙机的轰鸣撞进鼻腔,那味道突然让我想起奶奶晒艾草的竹匾——每年端午,她总把带着晨露的艾草铺在廊下,阳光穿过葡萄架的碎金落上去,草叶上的水珠便成了会发光的星星。

"小宝,把顶柜第三格的樟木箱搬下来。"母亲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少见的哽咽。我应了一声,起身时膝盖撞在门框上,疼得倒抽冷气。这扇老榆木门框还是太奶奶嫁过来时刻的,雕着缠枝莲,如今边角已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包浆。

阁楼的灰尘在斜照的日光里跳舞。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去,樟木箱的铜锁还挂着奶奶编的红绳。打开箱子,最先涌出来的是皂角香,接着是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衫——那是奶奶常穿的,领口和袖口磨得发亮,针脚细密得像雨丝。

箱底躺着个玻璃罐,装着半罐凝固的蜂蜡。记得七岁那年,我发高热,奶奶熬了蜂蜡,用布蘸着敷在我额头。"这是百花蜜酿的蜡,"她坐在床沿摇着蒲扇,"等蜡化了,病就好了。"暖黄的烛光里,她的白发沾着金粉似的,我盯着那团慢慢融化的光,觉得连呼吸都轻了。

楼下传来"咔嚓"一声。我跑下去,看见工人正拆穿堂屋的花窗。那是奶奶最宝贝的东西,每块玻璃都不同:有茶色的雕着梅,月白的刻着兰,最中间那块是琥珀色,映得出人影。工人用吸盘吸住窗棂,"哐当"坠地,琥珀色的玻璃碎成星星,滚到我脚边。我蹲下身捡,指尖触到一片残片,竟还留着阳光的温度——原来有些光,碎了也舍不得凉。

奶奶的房间里总飘着煤油味。她的床头有个铁皮煤油灯,灯座是铜制的,刻着缠枝莲,灯芯用棉线搓成,烧得噼啪响。晚饭后,她会擦净灯盏,加满煤油,点亮后放在八仙桌上。那光不像电灯那样刺眼,是暖融融的,把她的脸映成古铜色,皱纹里都盛着温柔。

"小宝,来学纳鞋底。"她总在这样的光里唤我。粗布鞋底铺在膝头,针脚要走得齐整,像排着队的小蚂蚁。我耐不住性子,总把针戳歪,她就握着我的手:"别急,你看这灯芯,挑得太旺费油,太弱又不够亮,日子和纳鞋底一样,要守着个分寸。"

那时候不懂,只觉得煤油灯的光比电灯有意思。夏夜里,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奶奶摇着蒲扇讲老故事,煤油灯就放在石桌上。萤火虫绕着灯飞,影子在院墙上晃,像谁在偷偷看我们。后来通电了,家里装了日光灯,白晃晃的,奶奶却还是爱点煤油灯。"这光稳当,"她说,"不像电灯,说灭就灭。"

后来我才明白,她守着的哪里是灯。父亲去省城工作那年,奶奶在煤油灯下给他缝了件灰布衫,针脚密得能数清。灯影里,她的眼泪滴在衣料上,晕开个小月亮。再后来,叔叔结婚,她又在同样的光里剪喜字,红纸上的金粉被灯一烤,亮得像撒满了天上的星星。

去年整理遗物,在奶奶的枕头下发现个布包。打开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鞋样,还有半盏没用完的煤油。灯座还在,只是灯芯早烧完了,像段燃尽的岁月。

拆迁前最后一个晴天,母亲坚持要把老棉被晒一遍。竹篙支起的晾衣绳上,蓝布被面搭成一片云。奶奶从前总说:"被子要晒透,把太阳的味道收进去,冬天盖着才暖。"她的晒被架是用竹篾编的,四四方方,每个角都系着红绳,说是驱邪。

我抱着被子往晒衣杆上递,阳光穿过棉絮,落在胳膊上痒酥酥的。记忆突然清晰如昨:七岁那年,我偷拿了邻居的玻璃弹珠,躲在被子里哭。奶奶摸黑进来,没骂我,只是掀开被子,把我裹进晒过的被子里。"你闻,"她轻声说,"太阳把云的味道都收进去了,你也把错事晒一晒,明天又是新的。"

那时候的阳光多慷慨啊。晒谷场上,奶奶摊开稻谷,金粒在阳光下翻涌;院角的桃树上,她踮脚摘花,阳光穿过花瓣落进她的竹篮;甚至连屋檐下的玉米串,都被晒得噼啪响,像在念诵丰收的经。

现在晒被子,阳光还是那样亮,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母亲抖开被子,浮尘在光柱里跳舞,我忽然看清那些尘埃里藏着什么——是奶奶的银簪,是她纳的千层底,是我们一家三代晒过的太阳。原来光从来不是空的,它裹着所有被珍视的旧时光,沉甸甸地落下来。

搬进新小区那天,我在阳台种了盆薄荷。晚上站在窗前,对面写字楼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彩色的影子,楼下广场舞的音乐震得防盗网嗡嗡响。母亲把奶奶的樟木箱放在客厅,说"留个念想"。

深夜加班回家,楼道声控灯忽明忽暗。我摸黑往上走,忽然想起老房子的木楼梯,奶奶总在楼梯转角放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漫上来,像谁在等我回家。

周末去看望母亲,她在阳台收薄荷。"你奶奶要是看见这阳台,该嫌晒不到太阳吧?"她叹着气,薄荷叶上的水珠滴在水泥地上,很快就被吸干了。我想起老房子的青石板,一下雨就积成小水洼,阳光一照,能看见彩虹在里面游泳。

有天深夜,我在书房改稿,台灯的光刺得眼睛疼。忽然瞥见书架上奶奶的老花镜,镜片已经发黄,却还留着当年的温度。我戴上它,世界立刻变得模糊,像隔着层毛玻璃。可就在那片朦胧里,我看见奶奶坐在煤油灯下补衣服,看见她晒艾草时的背影,看见她把晒过的被子抱进我房间,说"小宝,睡吧,太阳陪着你呢"。

原来逝去的光从未真正离开。它在樟木箱的皂角香里,在煤油灯的铜灯座上,在晒被子的竹篙间,在每一片被阳光吻过的旧物里。它是奶奶的白发,是童年的蝉鸣,是所有被温柔记住的瞬间。

城市的光太亮了,亮得我们忘了抬头看月亮。可我知道,有些光永远不会逝去——它们藏在记忆的褶皱里,藏在心跳的节奏里,藏在每一个想念的夜晚,当我们轻轻闭上眼,就能看见那片熟悉的、温暖的光,正从时光的深处,缓缓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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