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玻璃又结了冰花。我哈一口气,用指尖描摹那团模糊的白,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雪正从记忆的瓦檐簌簌坠落。北方的冬天总带着某种钝刀割肉的疼,可在我骨缝里攒着的,偏是些化不开的暖——像老棉絮裹着的烤红薯,像雪地里埋着的红山楂,像奶奶蓝布衫上永远散不去的灶火气。
一、雪落之前的寒
腊月里的冷是有预谋的。头场雪还没下,风先学会了钻空子。我缩在奶奶的蓝布围裙后,看她往煤炉里添蜂窝煤,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她鬓角的白更亮了。“等雪封门,咱娘俩就猫在屋里烤火。”她的手抚过我冻红的耳垂,指腹的老茧蹭得我发痒。那时总嫌奶奶的手糙,不像同学妈妈的软乎,可后来才懂,这双手是堵在寒风里的墙。
老院的厢房漏风,夜里能把人冻醒。我蜷成虾米,听着北风卷着碎雪打在窗纸上,像谁在撕旧报纸。奶奶摸黑起来,把我蹬开的薄被掖了又掖,又端来个搪瓷缸:“捂捂脚。”缸里是刚煮的红薯水,甜丝丝的热气漫上来,把冰窖似的屋子熏出些活气。我半睡半醒间抓住她的衣角,听见她在灶房窸窸窣窣烧火,铁壶嘴冒出的白汽撞在窗玻璃上,又融成水痕。
雪到底来了。清晨推开门,天地像被谁翻倒了砚台,白得晃眼。枣树上挂满冰棱,像水晶做的剑;篱笆笆上的积雪软乎乎的,踩上去“咯吱”响,倒像踩着云。我尖叫着扑进雪堆,奶奶举着竹扫帚追过来:“慢些!当心摔着!”她的蓝布衫沾了雪,倒比平日更鲜亮,像落在白宣上的墨梅。
二、雪地里的火种
那时的冬天长,日子是被雪一天天焐热的。奶奶有双巧手,能把寒日子织出花来。她用旧毛线给我织了副露指手套,食指处留着洞,方便抓雪团;又把白菜帮子刻成小兔子,和胡萝卜丁一起冻在窗台上,说是“雪地里的年”。最妙的是烤红薯——她总说“雪天里的甜,要等炭火烧透”。
炭盆搁在堂屋正中央,奶奶蹲在旁边扒拉炭灰。我趴在桌沿看,红薯在红炭里慢慢鼓胀,表皮渗出蜜色的油,焦香混着松木香直往鼻子里钻。“别急,心急吃不了热乎的。”她用铁钳夹起红薯,吹了又吹,才塞进我手里。烫得我直跺脚,却舍不得松口,甜津津的薯泥顺着指缝往下淌,奶奶笑着拿帕子给我擦手:“小馋猫,给你留半拉。”
有年雪特别大,封了路。我犯了重感冒,咳得睡不着。奶奶裹着厚棉袄去村头找大夫,回来时眉毛上结着冰碴,怀里却揣着个温热的瓦罐。“大夫开的姜糖膏,趁热喝。”她舀了一勺吹凉,喂到我嘴边。药汁辣得我眯眼,可那股暖从喉咙滚到胃里,竟真的压下了咳嗽。我迷迷糊糊看见她坐在炕沿,就着油灯补我的棉裤,针脚歪歪扭扭,倒比新裤还暖和。
雪停那天,我趴在窗台上看。阳光把雪照得透亮,远处的山尖露出点青灰。奶奶扫完院子,用竹筛子端来新晒的萝卜干:“明儿给你腌糖蒜,雪化了就能吃。”她的围巾上沾着雪,发梢还挂着冰珠,可脸上的笑比晴日还暖。那时不懂,原来最浓的春,早就在雪地里埋好了根。
三、雪化了,有些东西却冻住了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冬天的雪再没那么亲了。有年寒假回家,推开院门,老枣树的冰棱没了,篱笆笆上的积雪也换成了枯藤。奶奶坐在堂屋,手里攥着副露指手套——正是我小时候那副,食指的洞磨得起了毛边。“前儿收拾柜子翻出来的,你小时候就爱抓雪团。”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我却突然想起,那年她追着我跑,手套滑下来一只,我也顾不上捡,只攥着另一只满世界疯跑。
再后来,奶奶生了病。我去医院看她,她瘦得脱了形,却还惦记着:“今年雪大,你记着……扫雪别滑着……”我握着她的手,还是记忆里的糙,只是再暖不起来了。她走的那晚,我梦见老院的雪下得很大,奶奶站在雪地里喊我:“快进来,烤红薯要焦了。”我狂奔过去,却怎么也跑不到她跟前。
现在我常去看那棵老枣树。它还在老地方,只是树心空了,像个巨大的雪窖。前几天下了场薄雪,我蹲在树下,忽然闻到一丝甜——是烤红薯的香?还是记忆的余温?风掠过枝桠,抖落几片残雪,我伸手接住,掌心的凉慢慢洇开,竟漫出了当年的暖。
四、雪是往事的邮差
有人说,记忆会随着时间褪色。可我知道,有些记忆是冻在雪地里的种子。这些年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更壮阔的雪,可再没有哪场雪能让我想起奶奶的蓝布衫,想起炭盆里的红薯,想起她补棉裤时歪扭的针脚。那些被雪封存的往事,原是最结实的粮仓。
今冬又落雪了。我买了袋红薯,在厨房慢慢烤。焦香漫出来时,恍惚又看见奶奶举着铁钳喊:“慢些,别烫着。”蒸汽模糊了眼镜,我摘下来擦拭,玻璃上又结了冰花。这次我没急着描摹,因为我知道,有些温暖不必画在窗上——它早已经长在骨血里,成了抵御寒夜的光。
雪还在下。我捧着烤红薯站在窗前,看雪花落在老枣树的枝桠间。忽然明白,冬天从不是终点,而是时光的信笺,每一片雪都是往事的邮戳。那些被雪覆盖的岁月,终会在某个温暖的午后,带着烤红薯的甜,带着奶奶的笑,重新在记忆里抽芽。
原来最深的春,从来都在雪窖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