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歌声是软的,糯的,带着江南水汽的缠绵,一下子便浸润了这满室的空寂。我的笔,本来在稿纸上踌躇,不知要走向何方,此刻却像是被这水汽氤氲开了墨,洇出一圈圈无言的思绪来。“你问西湖水,偷走她的几分美……”这词儿,问得真好。我索性放下笔,向后靠在椅背上,任凭那旋律带着我飘荡开去。遗憾,这滋味我是尝过的,可它的形状,我却从未细细描摹过。它该是什么样子的呢?这无端的问题,竟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的涟漪。
若要寻遗憾的形状,怕是没有比西湖更懂得的了。那万顷碧波,涵虚混太清,千百年来,不知收纳了多少人的叹息。我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极想去湖边走走,仿佛那答案,就藏在浩渺的烟波里。
去时,天色是沉沉的,像一块洗旧了的青灰色绸缎,蕴着雨意。湖边的游人疏疏落落的,倒也清静。我拣了一条僻静的小径,缓缓地走。路旁的垂柳,那才叫一个“柳如烟”,千丝万缕的,绿得正是时候,在微风里拂着,拂着人的脸,也拂着人的心,痒痒的,酥酥的,却总也抓挠不着。那歌声仍在我脑子里盘旋:“时光一去不再,信誓旦旦留给谁……”我望着那柳丝,忽然便觉得,遗憾的形状,或许便是这春日的柳条了。你看它,那样柔,那样长,那样袅娜,随风摆动着,你以为一伸手便能握住,可它总从你指缝间滑走了,只留下一抹绿色的、虚幻的影子,和手心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凉。它不扎人,只是缠绕着你,用一种极温柔的力道,让你脱不开身。
走着走着,竟到了断桥。这名字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遗憾。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那相遇的伞下,是多少人向往的圆满,可这桥,偏偏以“断”为名。它其实并不曾断,完好地跨在水上,可每一个走过的人,心里都晓得,这里曾有过一场生离死别。那惊天的深情,到底被压在了雷峰塔下。这遗憾的形状,于是又成了这桥的拱形。它是一个未完成的圆,两端稳稳地踏在现实的堤岸上,中间那一道优雅的、空灵的弧线,却永远地虚悬着,渡不过去。它连起了此岸与彼岸,可它自身,却是一个中断。湖水在桥墩下轻轻地拍着,那声音,像是低低的、永无休止的叩问。
这时,雨竟真的下来了。先是疏疏的几点,打在湖面上,漾开一个个小小的、瞬间即逝的圆圈。继而便密了,淅淅沥沥的,天地间顿时拉起了一面巨大的、透明的珠帘。我躲进一个亭子里,看着雨中的西湖。山色空蒙,湖光潋滟,这景致,倒是应了东坡居士那句“山色空蒙雨亦奇”。忽然便想起他的一生,想起他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想起他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他那公牍堆里的抱负,他那千里共婵娟的愿望,他那些死生契阔的思念,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以遗憾收场?可他终究是旷达的,能将这人生的憾事,化作笔下的千古文章。这遗憾,于他,或许成了一尊酒樽的形状,苦涩的液体盛在里面,他却能品出别样的醇厚来。然而,我终究是个俗人,学不会他那般的洒脱。
雨小了些,成了细密的、柔软的雨丝,在风中斜斜地飘着。湖对岸的保俶塔,在雨雾中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纤秀的影子,像一个亭亭的少女,擎着一支巨大的、濡湿的毛笔,却迟迟不肯,或不能,在天幕上写下任何一个字。这塔,据说是吴越王钱俶的臣民为他祈福所建,祈盼他能平安归来。这期盼本身,便浸透了不确定的忧虑,是一种甜蜜的遗憾。我看着那塔影,心里一动。这遗憾的形状,不也正像是这雨中的塔影么?它存在着,那样清晰,那样真实,可你却永远无法触及。它没有坚硬的棱角,是模糊的,朦胧的,被雨水和雾气包裹着,仿佛一走近,它便会消散。它就立在那里,不远不近,是一个永恒的、美丽的暗示,却永无答案。
我想起张岱在《湖心亭看雪》里写他于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之时,独往湖心亭看雪,遇得同好,强饮三大白而别。最后他叹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那是一种怎样的遗憾呢?是知音偶得的狂喜,与转瞬即逝的怅惘交织在一起。那雪夜的西湖,天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那遗憾,便是雪的形状了。它那样洁白,那样安静,覆盖了尘世的一切芜杂,可它又是那样冷,而且你知道,天一放晴,它便要消融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你留它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去,渗入泥土,空对那一派澄澈的虚空。
我的思绪飘得更远了,飘到了宋时另一位词人贺铸那里,他写道:“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闲愁,便是遗憾的别名了。你看他描绘的这形状,是何等的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它不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你可以搬开它;它是一片烟雨迷蒙中的青草,蓬蓬勃勃,无边无涯,淹没了你的路径;它是那满城飘飞的柳絮,乱纷纷,搅得你心烦意乱,却捉不住一丝一毫;它更是那黄梅时节的雨,绵绵密密,无休无止,湿了衣裳,也潮了心,让你浑身都透着一股子怎么也晾不干的、黏稠的忧伤。这遗憾,原来是可以这样具体,这样具有侵略性的。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雨早已停了,西边天际,云缝里透出几缕金黄的光,给湖面镶上了一道晃动的金边。游人几乎散尽了,世界复归于沉寂。我依然坐着,看着夜色如何一丝一丝地,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慢慢地渲染开来,吞没了山,吞没了水,吞没了那塔纤细的影子。湖水成了深沉的墨色,只在有灯光的地方,荡漾着碎金似的光斑。
我忽然觉得,这夜色,或许才是遗憾最终极的形状。它广大,无边,将一切都温柔地包裹进去,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最终都沉寂于它浑然的墨色里。它不像昼光那样,将一切划分得清清楚楚;夜色是包容的,是和解的。它让那断桥的弧,那柳丝的柔,那塔影的虚,那雨丝的密,都失去了各自鲜明的轮廓,融成了一体。在这巨大的、宁静的黑暗里,遗憾不再是一种尖利的、刺人的东西,它变得柔和了,成了这夜色本身,成了呼吸的一部分。
我站起身,该回去了。来时的那个问题,“遗憾的形状是什么”,我似乎寻着了无数的答案,又似乎一个也没有。它可以是柳丝,是断桥,是塔影,是雨雪,是春草,是风絮,是梅雨,是夜色……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它没有定形,如水一般,遇方则方,遇圆则圆,注入什么样的容器,便呈现什么样的姿态。而那个容器,便是我们每个人的心了。
回到书房,拧亮台灯,光晕洒在依旧空白的稿纸上。那首歌早已唱完了,可那旋律的余韵,似乎还缠绕在空气里。我重新拿起笔,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又空落落的,非写下来不可了。我写下第一个字,墨水在纸上游走,留下蜿蜒的痕迹。或许,我笔下这正在生成的、不确定的字句,这试图捕捉却注定遗漏的徒劳,这言语道断、一说即错的困境,便是遗憾本身,最真实、也最诚恳的形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