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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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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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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二八大杠

父亲离世已经足足有十五个年头了。

关于父亲的记忆,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影影绰绰飘忽不定,唯独看到和他有关的事物,我才会真切地明白,父亲确实已经离去,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尤其是远离故土在西安讨生活以后,与家乡的距离隔着一道秦岭山脉,就很难再看到父亲留下来的老物件,只能靠回忆去寻找与父亲有关的印迹。

最近老家有事情就回去了一趟,顺便到老房子看了看,曾经住过的那座老房子,已经破败不堪到面目全非的程度,哪里还有曾经的风光无限。老房子是在八十年代初,我父亲一手盖起来的砖瓦房,在当时的农村那是万元户的名片,多少人几辈子都实现不了的梦想。这是我呱呱坠地的地方,也是承载我儿时记忆的地方,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基本上就荒废的让人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推开斑驳陆离的红漆大门,一股记忆的味道沁入心田,多么熟悉的气息,所有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发生,只可惜物是人非,留下的只有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双卡录音机已经锈蚀的只剩下空壳子,二十一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也破了一个洞,脚踏缝纫机的轱辘扔在了一边,当年小康生活的标配,早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只留下几代人满满的回忆。

偏房不起眼的角落,一堆柴草里又看见一个老物件,已经有些年头不曾见过,甚至都感觉被记忆删除掉了,那是父亲骑了几十年的飞鸽牌自行车,当时都习惯称它二八大杠。

我忍不住扯开柴草,露出了二八大杠的全貌,它已经不能称之为自行车,充其量算作一堆废铁,车把上没有闸,只留下光杆,轮子没有车胎,只有光轱辘,踏板也真剩下两根光大腿,活脱脱一具自行车的骨头架子,锈迹斑斑惨不忍睹。

这辆自行车曾经见证了父亲的辉煌,也为我们家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却是尸骨无存,睹物思人不免悲由心生。

从我出生算起,就和这辆二八大杠结下不解之缘,因为它不仅是交通工具,更是父亲的脸面和全家的骄傲。只要村后面的黄泥巴乡道上,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总能勾起一串羡慕的眼神,还有赞许之声,和如今开奔驰宝马的感觉不相上下,村里人凭着自行车铃声,关注着父亲回来或者父亲又出门。

父亲是一位泥瓦匠,也就是后来的农民工,只不过在那个年代是很吃香的技术,他总是喜欢把那个帆布工具包,平整地挂在横杠上系好带子,就像他的三七分发型一样标致,母亲怀里抱着我屁股轻轻一抬,甚是优雅地坐在后座上,父亲轻轻一蹬,自行车便轻轻往前飞驰而去。

村里人都羡慕我母亲有福,嫁了个好男人,母亲的脸上便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怀里的我听着自行车的铃铛声,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脸,尽管我还在襁褓之中,或许已经领悟到幸福的真谛。

后来生了妹妹,我的位置从母亲的怀里,换到自行车前面的横杠上,父亲买了一个藤条的儿童小座椅,专门可以固定在横杠上,帆布包的位置也到了前面车把上,父亲已经不在意平不平整,有地方挂住就行。

曾经平整的帆布包,已经变得油腻腻脏兮兮,下角还破了几个洞,带子也开了线,像个吊死鬼一样,在车把上晃来晃去甚是滑稽,成了我坐在横杠上无趣时候的乐趣,没事就看着它晃荡,在前轮上垂死挣扎。

母亲的怀里换成了襁褓中的妹妹,村里人依然羡慕,说儿女双全赛过神仙,父亲更是春风得意,在城里工地上干的顺风顺水,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这种状态一直维持了很多年,这辆二八大杠也一直默默地服务我家,崭新的横杠已经磨损的掉了漆,锃亮的铃铛已然罢了工,车座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等到我和妹妹上了小学,父亲说四个人坐上踩不动,老子和这车一样老喽。其实以前四个人坐的时候,无论进城还是到乡上赶集,出门一溜烟的下坡路,不用脚蹬还得捏着闸,不然都能飞到沟里去,回来的时候可遭罪了,撅着屁股一直推,出去一阵风回去一身汗。

回家的路全是上坡,根本骑不了,只能推着走,没有第二种选择,除非下雨了才有得选,那就是必须扛着走。每到这个时候,父亲总说出门自己是爷,回来车是爷,遇到下雨就是祖宗,要扛着走。父亲还说我也是祖宗,出远门的时候,不是坐自行车,就是他背着,或者抱着,啥时候才能长大。

到我长大一些,终于发挥了作用,父亲推车的时候,我在后面帮忙推着车座,他说总算老子没白疼你一场,还知道帮忙说明我娃长大了。

遇到下雨的时候,我还有一件事情可做,因为路面都是泥巴,难免会糊到车轮毂里,钻进链条里,厚厚的一层影响自行车美观,也转动不了,父亲就让我用小竹棍把黄泥巴刮掉。

给自行车刮泥巴是我很愿意干的事情,总感觉很有成就感,原本糊的没有样子的自行车,经我一通操作立马就顺眼多了,父亲说人吃饭塞了牙缝都难受,车也是一样,剔干净就舒坦,待车要跟待人一样,骑上才会舒服。

我才不管那些,只是看着车链条和车轮子,在想着它们什么时候才能坏掉,车链条拆开能做打火枪,灌上过年捡鞭炮积攒的火药,比在乡里卖得打火枪声音都响,各种配件都准备齐全,就只差重要部分枪管,是要用自行车的链条拼起来才行,小时候玩过的人都懂。

自行车的内胎就更是好东西,我精心挑选了很久,才弄来一个满意的弹弓叉,削得光溜溜,就缺两条橡皮筋,绑起来就大功告成,做弹弓一般都是用车内胎的皮子,剪成面条一样长条弹性最好,所以我日盼夜盼,就等着自行车内胎爆了之类。

我最终还是没等到,父亲把自行车看的比命都珍贵,平时特别爱惜,即使车胎爆了也会补一补继续用,一直到非换不可的时候,整个内胎都没有了弹力,也报废的做不成弹弓。

做打火枪和弹弓那些事,都是避开父亲秘密进行,否则的话就要屁股开花,父亲说这些都是玩物丧志,有出息的孩子不会干这些,我唯一该做的正经事就是好好学习,这辈子不走出村,就只能继续撅着屁股推自行车,没有其他出路。

正因为如此,父亲对我的管教十分严厉,他在家的时候我就像有猫在的老鼠,那是大气也不敢出,走路都夹着尾巴。这时候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父亲拿着打气筒给自行车打气,那就意味着他要出门。

侧耳听着自行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渐渐远去,竟是那般的清脆动听,我如释重负一般轻松,仿佛呼吸的空气里都混合着蜜甜,正应了那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母亲也无奈地说老王不在猴子都成精了。

自由时光总是很短暂,听见自行车声音又由远及近,那就意味着我的好日子到头,赶紧回到写字台前翻开书本,假装在认真学习,眼睛却斜着从窗户往外瞅,看父亲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父亲通常是去乡上转一圈,回来的时候车把上都挂着二指宽的一方肉。在我们村大多数的家庭,一年吃肉超不过三次,我们家比较特殊,父亲差不多一个月会买一次,他说只要我好好学习,把家里的大肥猪杀了都值。如果我不好好学习,顿顿喝稀糊糊都是浪费,还不如养头猪,至少能卖钱增加收入。

我应该感谢父亲的二八大杠,要不是时常发出声音给我报信,屁股不知道要被父亲的皮带抽多少回。那时候不懂父亲,觉得他一天到晚凶神恶煞地管着我,逼我学习都没有喘息的机会。

直到我做了父亲,才懂得父亲当年的恨铁不成钢。没有父亲的皮带抽着我,我走不出山里的那个村,他的二八大杠都不会生锈,因为要被我接过车把继续推,然后再传给我儿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如果不去尝试改变,这就是一个永恒不变的规律。

父亲也不是一直对我那么严厉,也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就是每年交公粮的那几天,村小学的操场上,人山人海赶大集一样热闹,一沟两岸浩浩荡荡的队伍,不分老幼全家出动,肩挑背扛连推带拉。

村里和我同龄的孩子,这时候也发挥了作用,用小篓子一趟一趟的提着,用蛇皮口袋背着,炎炎烈日走路都嫌累,何况还要负重而行,秦岭南麓的地形,家家户户住在半坡,一条乡道都在梁顶上,架子车那些工具都用不上。

这时候二八大杠就占了优势,堪比诸葛亮的木牛流马,路宽路窄都能通过,车后坐车杠上都架着满满的几大口袋粮食。我也没有闲着,不过又成了同龄人羡慕的对象,因为不用肩挑背扛,只要帮忙在后面推就行。父亲在前面掌舵,我娘和我还有妹妹在后面推,所以每年交公粮,我们家都是在别人羡慕的眼神中,最早完成任务。

父亲这个时候也会骄傲地说多亏有了二八大杠,地里折腾了一年,交完公粮才算真正松一口气,一家人都辛苦了,值得改善一下伙食,于是又骑着二八大杠出去,我们就知道晚上肯定有肉吃。

再后来国家不用交公粮,父亲也不再进城里务工,二八大杠的使用率也就没那么高,偶尔被人借去骑一下,然后就一直放着。

一直等到过年前的两三天,父亲便会往后坐上绑一个竹篓,我知道这是要进城去,过年前普通的年货都置办齐全,最后这一次进城去买的东西,都是过年要用的硬货,像牛肉带鱼反季节蔬菜这些,放到现在看都是普通的东西,在当时那都是有条件的人家过年,才会舍得去买的贵重菜品。

父亲的二八大杠一响,村里人就都知道,我家年前最重要的一次年货采购要进行,这是多年以来形成的习惯,都羡慕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样的一个年。

我不管这些,只晓得父亲进城去,肯定要到天快黑才能回来,也是多年总结的规律,这就意味着我可以有一天的自由。只要不是上房揭瓦,至于和村里孩子一起做骑马打仗的游戏,还有下河摸鱼之类就没有不敢干的事情,反正母亲是管不住,说我就是夜鳖虎儿,逮住成死的放了就活。

其实我也没那么大胆,只要听见父亲二八大杠的声音,我立马就会翻身跑回家,无论玩得多疯狂,从来不会延迟一分钟时间,也要感谢二八大杠实在太老旧,到我家有一段路,又窄还不平,坑坑洼洼想不发出声响都不行。

父亲回家看见我如此认真地学习,就法外开恩让我休息一会儿,把刚买回来的带鱼给洗干净,他把二八大杠推进堂屋里。其实父亲在家也没有关系,只要让我有事可干就行,一旦无所事事我就有些无所适从。

洗完带鱼,我看实在没其他事干就打来一盆水,找一块破布把父亲的二八大杠擦洗了一遍。父亲看了居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说我有眼色了,知道快过年了还帮忙洗一下自行车,我也很是开心,毕竟父亲很少夸赞我。

乡道上自行车的铃声越来越杂乱了,父亲的二八大杠也该淘汰了,铃铛不响了,车闸也老化了,骑着风一样地快,都要靠双脚才能刹住车。借车的人也没有了都不敢骑,父亲骑得次数也变少了,因为乡道上开始跑天津大发面包车,还有蹦蹦车,跑得快还省时省力。

我从小胆子不大,同龄的孩子已经偷偷推出自家的二八大杠,在门前的农场上骑圈圈,屁股都够不上座,一只腿从横杠下面掏洞洞骑,一个个玩的不亦乐乎。我从来没有试过怕摔跤,后来有一天趁父亲不在,终于鼓起勇气试了一把,捣鼓了半天才勉强蹬半圈,顾上车把就顾不上蹬踏板,一跤摔倒被自行车压到了脚,母亲揉了半天才站起来,叮嘱我千万不能告诉父亲,不然非挨揍不可。

自此我对家里的这俩二八大杠也是退避三舍,以至于多少年我都不会骑自行车,一度成为同学笑我的理由之一。

再后来我和妹妹逐渐长大,上学花销和家庭开支也增加,父亲一个人挣钱养活一家人开始有些吃力,母亲就想着做点小生意帮忙分担,然后心血来潮说要学骑自行车。

二八大杠一直以来都是男人的专座,女人能够驾驭的很少,坐上去都有难度,更不用说要骑着往前转,当时能骑得了二八大杠的女人很少。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只要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找几个舅妈帮忙花了几天功夫练习,几个人一起扶着自行车,让母亲坐上去慢慢往前骑,就这样还硬是让她学会了。

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母亲沾沾自喜,急于向父亲显摆成果,因为父亲压根不同意她做小生意,所以不相信她能学会骑自行车。有点得意的母亲不顾别人劝阻,非要展示自己的车技,结果连人带车飞进沟里,所幸人摔在黄泥巴地,没有什么大碍。

二八大杠就没那么幸运,车把摔歪链条也摔断了,两个轮毂都扁得转不动,原本就是摆设的铃铛,也不知所踪。父亲看母亲没受伤,脸黑得跟乌云一样,说母亲就不信蛇冷,吃了大亏现在该相信了。

父亲敲敲打打折腾了一下午,总算把二八大杠恢复了原貌,虽然掉漆的伤疤难以消除,却不影响骑着走。只是从此以后,好像再也没有人骑过,父亲怕母亲再耍二球把它藏了起来,只不过母亲也没有动过,说是那一次摔掉魂了,现在一上车就腿软。

陪伴父亲很多年的二八大杠,就这样默默地靠在偏屋的角落里,一放就是好几年,母亲几次都嫌占地方要卖废铁,父亲硬是让留着没有卖,灰尘落了一层也没人去管它。

父亲的二八大杠快要被遗忘了的时候,突然有一年的正月,大约是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它又被倒腾出来。过年那几天拜年走亲戚的人多,出行成了大难题,乡道就跑那一辆天津大发面包车,根本就挤不上去,连拖拉机来回都坐的满当当。我们要去给二堂姑家回礼,她嫁的比较远,基本上每年正月都是早早出发,吃完一顿饭就往回赶,还得摸黑才能到家。

亲戚们汇聚一起出发,浩浩荡荡的十几号人,背着大包小包,根本坐不到车,只能各自骑自行车出发。父亲有事让我去,就想起了那辆二八大杠,让三爸骑着带上我。三爸在西安上班,不在老家住也多年不骑自行车,所以骑车技术一般,关键是自行车没有闸,父亲给擦干净车子说下坡就放空档,刹不住车了就用脚,反正三爸个子大腿长。

从家里一出村口,就是一个四十五度的长坡,足足有七八百米的样子,完全可以用一道闪电来形容速度,黄泥巴路还是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就能想象我的屁股在后座那个铁架上的感受,弹上弹下的跳着。我呲牙忍受着疼痛,双手紧紧抓住后座的架子,担心一不留神摔下来,因为三爸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二把刀的技术骑着没闸的破车,飞在人间少有的惨不忍睹的黄泥巴路上,结果可想而知。

刚拐弯就遭遇到一个大坑,不熟悉路况的三爸躲闪不及,我就毫无悬念地从自行车后座上,忽地飞了出去,整个人就像练蛤蟆功一样,趴着摔在路面上,双手和肚子同时着地,就是通俗说的摔了个狗吃屎,幸亏穿着棉袄毛裤没有受伤。正月的寒冷天气,干硬的黄土路面,手掌都蹭出好多血口子,肚子着地都摔得岔了气,浑身的泥土就像一只灰老鼠,很是滑稽可笑。

我从上面摔下来,三爸硬是没有刹住车,又往前飞了二十多米才勉强停住,看着我疼得龇牙咧嘴欲哭无泪,愧疚地帮我拍尘土问是否受伤。所幸没有大碍,就是摔得疼,一身脏衣服灰头土脸,裤子膝盖上还有俩洞。即便如此也没有影响到我走亲戚的心情,应该算是我小时候,为数不多的表现勇敢坚强的案例,自己又拍拍灰尘就继续上路。

晚上回家,父亲知道我摔跤的事情,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但他摸黑把二八大杠推到后面,放在闲置的猪圈里,说是一堆废铁免得挡路,就这样二八大杠的命运又和猪圈连了起来。

农忙的时候,割回来的麦捆子堆外面害怕下雨,屋子里面又没地方码,就把闲置的猪圈收拾出来码麦垛子,等全部割完麦穗好集中起来脱粒。父亲见二八大杠太占地方,扔了有些舍不得,就干脆又扛到房上塞进阁楼里,和一堆烂木头旧农具放一起,这次算是被彻底遗弃。

多年之后,父亲患上癌症离世要办丧事的时候,几个本家叔叔在阁楼里找废旧木料,锯了好当柴烧,却把这个老古董也给翻了出来,顺便就给拿下来丢到偏房里,等日后卖废铁,放着也是占地方。

母亲说是父亲的东西留个念想,就一直放着没舍得卖,这一放就是十几年,竟成了现如今的模样,老房子早已经人去楼空,村委会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危房禁止靠近,就很少有人再去。

或许有一天老房子会轰然倒塌,父亲的二八大杠也会像父亲一样,被深深地埋在地下,我再也看不到父亲,也看不到他的二八大杠,甚至也见不到二八大杠,因为厂家早已经倒闭,关于凤凰、永久、飞鸽那些品牌已经成为历史,再也没有二八大杠自行车。

可是那段关于生活变迁的历程,一个关于父亲的人生印迹,和关于父亲与二八大杠的故事,也成为永远抹不去的记忆,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底。我以后也会给儿子讲,关于我父亲和二八大杠的往事,让他也明白祖辈们曾经所走过的路,是用脚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人生,是用二八大杠一圈又一圈蹬出来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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