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幽兰

它就在那儿，在断崖与幽涧交界的一隙瘦土里，像被世界遗忘，又像早已遗忘整个世界。

我本是上山来寻一条走失的溪声的，心里的失落，一层叠着一层。可当看见它的那一刻，周遭逼人的绿、沉甸甸的生机，都倏然退去。只剩下它，一丛纤长的叶，从岩隙里斜逸而出，带着一身清寂的霜意，像几句遗世独立的偈语，瞬间，便镇住了我所有喧哗的心事。

我蹲下身，竟不敢靠得太近。它周身仿佛有一圈无形的、清冷的结界。那叶子是一种含着水墨的翠色，瘦硬，颀长，边缘带着枯笔扫过的微黄。它们疏疏地伸展着，有的低眉如沉思，有的昂首向着一线天，有的微微卷曲，似在抵御山谷里亘古的寒风。没有一片叶子是多余的，就像生命里那些真正重要的人，从来不需要频繁地出现在眼前。

风过山谷，松涛如遥远的潮信。而它的叶子，只在风触及的一瞬，极轻微地颤栗一下，那姿态，不像迎合，倒像一种礼貌的、却不容亵渎的回避。我忽然觉得，我这样冒昧的凝视，本身已是一种打扰。它的美，是一种不准备被任何人欣赏的美。这清冷彻骨的独处，忽然像一根极细的针，刺入我心里某个柔软的、不设防的角落。

我想起生命里那些与之相似的情谊。它们不曾有过热烈的告白，没有形影不离的厮磨，甚至没有几句像样的言语。它们只是静静地存在于生命的某个角落，像这株幽兰，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能彼此映照却又互不侵扰的距离。

那种情谊，清淡得像山间的岚雾，你看得见它的存在，却永远无法攫取在手。它不为你提供荫蔽，也不向你索取灌溉。 它只是在你于人生的山道上感到疲乏、偶尔回首时，让你知道，在那片深邃的幽谷里，还有一种那样纯粹而自足的生命形态，正在静静地、有力地绿着。这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慰藉了。

它从不言语，却让你听见了内心的喧嚣；它从不挽留，却让你明白了何为真正的相伴。 它用它的“在”，定义了一种超越聚散的感情。不必占有，不必倾诉，只是知道彼此在宇宙的某个坐标里，同样地呼吸着，同样地坚持着某种内心的准则，便已足够充盈。

日影西斜，谷中的光线愈发幽深。那兰草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印在苍苔上，像一篇用淡墨写就的、无人能解的手札。我悄悄地站起身，拂去衣角的露水与草屑，像离开一座无名的圣殿。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它不会因我的来而去，也不会因我的去而悲。我带不走它的一叶一茎，甚至带不走它那清冽的魂。但我下山的步履，却比来时沉稳了许多。仿佛我的胸腔里，也悄然生出了一片空谷，种下了一丛沉默的、自在的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