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透的时光

茶是要凉的。从沸腾到沉寂，像所有故事预设的轨迹。初时氤氲的香，终将沉入盏底，成为一汪映照过往的深潭。我坐在这里，等一杯茶凉透，也等一段往事在体内完成它的沉降。

夜是空的。灯光晕着薄薄的黄，茶烟袅袅地升腾，像旧信笺上化开的字痕。旧影便晃起来，朦朦胧胧的，没个重心。人前总是无恙的，酸楚却一滴一滴，自己滤出来，咽回肚里。时光，向来不垢不净。那些温存，到最后，不是淡了，便成了指尖一道愈合的痕；再不然，被碾作诗行里一阕叹息，自己哼给自己听。总归是要散入风里的。诺言、温度，都一并远了去。只盼着来生，这执念能凝成一滴清露，悬于叶尖，映着天光，在晨风里静静候着，候着那段该尽的尘缘。

原以为情是满杯的沉醉。可当余温在杯底消散，我便懂了：我们有的，不过是掌心片刻交握的暖意。这余温曾如琴弦，在心尖细细地弹。而今弦静了，余韵却还在骨子里颤。那些说好要一起走的路，终究成了各自的行板；那些约定共度的晨昏，最后都化作独坐的剪影。原来最深的懂得，是在失去后，才慢慢从记忆里长出来的。

因果这事，它能让人相遇，甜着、苦着；又让人别离，静了、忘了。情如茶烟，让人贪暖，亦熏疼了眼。既然恋了那阵香，疼也认了。如今只爱对着空盏发呆，落笔成章，借这无言的几案，盛住那最浅的一念。有些牵绊，是命运缝合不了的。只好将它们熨在平仄里，淡淡地想着。这人间，善始善终的太少。有些憾，生来就是让人品咂的，从唇齿到心间，中间到底隔着一次回甘的距离：闻得着，抓不住。

缘浓时，你在眸光里漾着，也在梦海里漾着。缘淡了，你便沉在哪阕旧词牌里？一句“好聚好散”，轻薄了多少夜夜心灯。凌晨录下的絮语，温存而冰凉。所有无处投递的哽咽，都沉淀在这茶汤已冷的杯底。多想再次听你轻语：我的名姓是你一生的诗眼，我的悲喜是你一世的注脚。今生交错，让我们把债还清。哪怕来生不遇，也不再有亏欠、叹息与灯下无凭的醉意。可终章，总不是开篇预想的韵脚。对于一程相伴，有勇气封存，却没有勇气开启。怕开了，人走茶凉。那一次不经意间的对望，竟成了我一生的镜花水月。我按住回忆的壶盖，却按不住思念的沸腾；捧住时光的陶土，却捧不住从前的形状。

日子如书页般翻过，有些墨痕却愈发清晰。我在这头临摹，你在那头淡去，中间是岁月蒸发的河流。曾以为刻骨铭心的细节，原来也会被光阴磨成模糊的水印——你的眉眼成了氤氲的远山，声音化作檐下风铃的余响。而我还坐在原处，守着这半盏凉透的时光，像守着一句未说完的偈语。

四季更迭，茶烟散了又起。春天的雨丝落进空盏，夏天的蝉鸣沉入杯底，秋月霜华凝成白毫，冬雪飘零覆上陶缘。我渐渐明白，有些等待本不需要结果。就像茶凉了不必续水，缘尽了不必强留。这半盏余味，原是我与自己的和解——在失去的裂缝里，看见完整的星空。

百代浮生，能驻留心的，不过三两个刹那。红尘终是要将一切都洗淡的，牵挂如云，过往成痂，说到底，情深缘浅，也只是常态。爱，本是一曲清歌，偏偏余韵处，添了唏嘘。或许它动人的质地，正藏在那未完成的留白里。此刻，我正研一池宿墨，在别后的宣纸上临摹所有悲欢，用心装订无数恍惚瞬间，复原你存在的证据。曾经那样汹涌的悲喜，如今也静了，静成了一痕月，静成了空落落的禅意。你在回望里愈真，我的魂便为你愈轻。就让这轻，算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