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丽娟是我姐,她又把那几箱烦人的光盘找出来了。我实在无法忍受她的我行我素了。
“陈丽娟,把你那些东西收回去,我出不去了!”
镜子前,化妆品如野草般高低不平。而锃亮的镜子里,陈丽娟涂蓝色眼影的动作却一丝不苟。
见她不理我,我气急败坏,想大声吼叫却又不敢,只斜着眼低低骂道:
“真是丑人多作怪。”
“啪”!
一支眼线笔精准地砸在了我背后的墙上,笔尖折断后飞出来,轻快地在我衣服上戳了一个黑点。
我被吓得一哆嗦。
而陈丽娟只是伸手捋了捋头发,跺了三下脚上的恨天高,嘟起嘴连换了几个角度欣赏自己,最后摔门走了。
她甚至不屑于看我一眼。
我拽着白短袖上的黑点,泪如雨下。
爸妈给她买了两个衣柜都难以容纳的衣服包包,还有一堆昂贵的化妆品。而这只是因为陈丽娟喜欢撒泼打滚,如果没达到目的,她绝不善罢甘休。
陈丽娟说,她可以教我化妆。我有些心动,可是一想到我会像她一样,被老师同学讨厌,我就害怕。所以我说,我不学这个,陈丽娟你也不要化了,别人会在背后骂你的。
然而陈丽娟根本不会听我的,她的眼影一天一个颜色,她的衣服一天一种搭配。
陈丽娟怎么能只穿一条短的快要露出屁股的短裤,还有细的像蚊子嘴似的高跟鞋就上街呢?谁允许她在自己黝黑的脸上刷那么多白面?她凭什么可以在热得要死的县城街上穿一条人人都不穿的吊带?她难道就真的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吗?
“因为凉快啊。”
晚上她回来了,收拾那几箱光盘的动作慢得像乌龟,还把她最爱的、玛丽莲曼森的摇滚乐放到最大声,吵得我耳膜生疼。
“哦。”
我缩在被子里随口答应,其实心里根本不信这个答案。我冷冷地盯着陈丽娟裙子上的亮片,它们一闪一闪,让人心烦。
“我给你买了一条吊带,穿上很凉快的。”
我怎么可能会穿陈丽娟买的东西?如果我穿上这不三不四的衣服,不是就跟她一样了?
我想起班主任对我的谆谆善诱:
“陈丽娟这种孩子太叛逆了,只知道追求个性,她不读书只知道混日子,迟早要完蛋的,你可千万别被她影响。”
我迟疑的点头。因为我明明记得陈丽娟老打着台灯做题到半夜。她除了爱打扮,我也没见过她做其他出格的事情。
不过,我和老师之间,谁的判断更准确?应该不会是我。毕竟我只是个学生,见识太少,而老师见多识广,她是不会错的。短暂的怀疑过后,我渐渐对老师的判断深信不疑。
“没想到陈丽娟也能找到工作,我还以为她会和老师吵架,然后辍学,再然后跑到外地打工,随便找个人结婚,糟蹋完一辈子。”
班主任在微信上和我感慨这件事。我对她的直白感到不舒服,但也不置一词。
2
陈丽娟打算迈出实现歌星梦想的第一步,她不顾我的劝阻,非要参加那个“百灵鸟选拔赛”。当然,她毫无意外地落选了,我赶快跑来嘲笑她。
“至少我站上台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玛丽莲曼森……”
她一点都不愤怒,反而嘴角扬起微笑,眼里闪着星光,享受地回忆起了自己的失败。
“陈丽娟,我在台下看得很清楚,每个人都在捂着耳朵听你嚎叫。”
我不耐烦地给她泼冷水。
陈丽娟说那些人只是不懂艺术而已。
我真讨厌她自以为是的样子。
3
好在讨厌她的人不只我一个,只是表面上大家都不说而已。
组长给陈丽娟分配了额外工作,于是她很不服。
“丽娟啊,你妹妹做那么多工作,可从没叫屈。况且,整个办公室里,多少人都在努力啊,不努力怎么会有好前程?工作做得不够多,怎么积累经验?多给你工作,是给你锻炼的机会,也是因为我器重你。”
组长把话说得很体面。
我坐在工位上喝着白开水,暗自嘲笑着这个以自我为中心的陈丽娟,我庆幸着自己的努力,自己的一丝不苟。
“组长,您究竟是为了锻炼我们的能力,还是为了给自己减负……”
随着一串句子从陈丽娟嘴里连珠炮似的蹦出来,同事们开始互相交换眼神,并心照不宣地坐直身子,假装在办公。
大家都被她的直白吓了一跳。
我也差点被这话呛死。
这个该死的陈丽娟,她又开始胡说八道了。组长给她工作,她明明可以不做,她为什么非得说出来呢?这样做一切都不会改变,只会害了自己。
“丽娟,你还是不懂事。”
组长眯起眼冷笑一声,对她的抗议不屑一顾。
陈丽娟错的很离谱,她很不明智地当了出头鸟。
我推推眼镜,舔舔嘴唇,拒绝了陈丽娟的午饭邀请。
我不想因为陈丽娟被孤立。
中午,我若无其事地坐在组长那桌,铆足了劲儿不看陈丽娟。到我去给组长接水的时候,陈丽娟也挤进了开水间里。我有些紧张,我害怕旁边的陈丽娟会开口和我说话。可她只是悄悄在我口袋里放了一盒感冒药。
我很担心其他同事会看到我和她一起出去,所以我不等水接满就跑了出来,我跑的太急,开水都撒了出来,烫得我虎口冒出一串泡。
下班回去后,我还要和陈丽娟住在一起。在这个不足四十平的出租房里,我看着她卸妆,心里觉得厌恶极了。明明素颜才更真实,更美丽。大家也都这么觉得,偏偏就她不一样。
我们两个是连体畸形的臭樱桃,是雨天黏在一起的烂草莓。
公司的新项目名单中,只有陈丽娟的名字缺席。我跑到办公室,出声提醒组长把陈丽娟加上,而她只是端着杯子笑着和组员谈话。我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头,发现四周环绕着的同事变成了鱼群,他们穿着西装,不约而同地凝视着我,黑色的瞳孔正在扫描我的身份。
“你刚才说什么?”
组长抽空看向我,抿了一口水。
“没什么,只是项目策划案有一些小问题,我已经发到您邮箱了,您有时间记得看一眼。”
这时候,组长笑了,她笑着对我点点头,无声地告诉我说,这就对了,做得好。
陈丽娟辞职了。
帮陈丽娟找工作时,我发现自己特别殷勤,还为她的面试焦虑了一整天。真奇怪,陈丽娟失业,我本应该高兴才对。
4
在公司连续加班两天后,我晕倒在了电脑前。巨大的压力让我脱发,让我焦虑得浑身颤抖。
陈丽娟非要请假照顾我。
“陈丽娟。你疯了吗?刚找到工作就请假!你不想干了吗?”
我头一次不顾形象地在医院大吼大叫,我要赶快回去工作,她却使劲摁住我的左手,不让输液针滑出来。
她说我需要休息,我说我需要饭碗。
“你不是,你只是怕组长怪你拖慢进度,怕其他人背后说你。”
我浑身都软了下去,瘫在床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陈丽娟,还有你,还有你们,你们看我,你们看看我呀,我过得安全又舒心。
5
“你姐肯定不缺男朋友吧。”
来看我的同事笃定地下了结论。
我摇摇头。
他们认为我没说实话,但我也没有辩解。
陈丽娟最近谈了男朋友,那个男人真是平平无奇。
他不过是个公务员而已,也戴着和我一样的黑框眼镜,也写着乱七八糟的稿子,和领导汇报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讨厌陈丽娟,连带着那个蠢男人。
他们两个总是吵架,分分合合。陈丽娟向我倾诉时,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在心里骂她是个傻子。我真搞不懂,既然他们两个这么合不来,为什么不分手?
我做梦梦到那个男人像电视里的罪犯那样,因为陈丽娟惹毛了他,于是他就把陈丽娟杀死后分尸,扔进了河里。陈丽娟惨白浮肿的脸吓得我在夜里惊声尖叫,可我照镜子时,却发现脸上的泪水多于汗水。
他们居然结婚了。
陈丽娟搬走了,她的那些光盘和化妆品也一起走了,所有人都说她要过上幸福的日子了。
我祝福了她,但我心想,这两个人怎么可能会幸福。
婚礼现场,化妆间里,陈丽娟坚定地告诉我说她要“丁克”,因为她不想身材变形,她想过二人世界。我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结婚哪有不生孩子的。而陈丽娟却很笃定自己不会有孩子,因为那个男人对她的意见也举双手赞成。
但是她怎么可能如愿?男人说可以丁克,婆婆又没同意。婆婆不同意,那就是公公不同意,最后儿子也会不同意。
大年初二,只有陈丽娟一个人回了娘家。我看着她脱下高跟鞋,揉着脚趾头,解释说那个人太忙了,所以她只好挤地铁。她的谎言拙劣的一戳就破,可是我却在一桌亲戚面前,讲起自己工作时的丑事,比任何人都更卖力地维护她的面子。
我觉得我并不关心她。
可是她说她很关心我。她非要拉着我去吃火锅。到了火锅店,她又开始因为毛肚不新鲜和店员争吵,热腾腾的蒸汽里,我尴尬地低头,祈求旁边的客人不要注意到我们,但还是失败了。我讨厌陈丽娟,讨厌她的斤斤计较。这回她的行动成功了,她满心欢喜地把海带夹到我碗里,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她记得我爱吃这个。
她为什么不能咽下去再和我说话?难道她真的注意不到店员的白眼,还有客人鄙视的眼神吗?
“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义?我倒是想活出意义,活的像自己,可是我发现人们大多没这个打算。他们不仅自己不想活出自己,还阻止别人能活出自己。”
陈丽娟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疲惫。
“是我错了吗?”
她的肩膀无可奈何地塌下来。
“你明明知道人们会怎么想你,会怎么伤害你,你还是那样做了。陈丽娟,你听我的吧,和其他人一样,融入他们,这才是人的归宿,这才是集体中人该有的样子。”
我透过白花花的蒸汽,冷冰冰地劝她。
陈丽娟,你回头是岸吧,我只帮你到这里。
6
有一天,陈丽娟突然来找我借钱。
她不好意思当面管我借钱,只在微信上给我发消息,那段话大约是她精心编撰过的,因为她撤回了很多次。那话里有着隐约的卑微,我本来应该高兴的,因为我一直都想比她强。
可是我的心里却异常烦躁,我把她叫出来吃饭,不耐烦地问她:
“陈丽娟,你借个钱为什么说那么多废话?”
我以为她会像小时候一样,对我翻白眼,或是不理我。
结果她只是稀里糊涂解释了一大堆话,还对我道歉说不好意思,打扰到了我的生活。
陈丽娟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她怎么能对我道歉呢?
我生气地把筷子扔在了桌子上,而她只是对我笑笑,去厨房要了一双新筷子。
我想问她要钱的用途,可是我又忽然想起来,她总是死要面子。所以我沉默了。
她离婚了,还对我发誓自己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她又搬了回来。
这回她的行李中没有光盘,也没有化妆品。
我看着她换衣服时肚皮上的疤痕,她立刻发现了。
她局促地攥住了衣角,告诉我说她本来想生个孩子,结果是宫外孕,所以只能做手术。
“你不是说你要丁克吗?”
“啊,我后来又仔细想了人家的建议,我心想还是有个孩子好。”
“做手术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工作忙嘛,我怕麻烦你,其实一个人做手术也没什么,哈哈哈哈哈。”
陈丽娟尴尬地对我笑着,可是我却觉得她这幅样子比原来更讨厌。以前的陈丽娟不会对别人讨好地笑,更不会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突然想起她结婚之前的一个夜里,我们就像小时候一样,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
她问我,是否觉得她结婚后会幸福。
那时候我已经很困了,随口对她说应该吧。
其实我不该那么说的。
我应该这样说:不会幸福的,陈丽娟,放弃结婚吧,你跟他不合适。我们一起把你的光盘找出来,继续听玛丽莲曼森吧,我们一起躲进热腾腾的雨天吧,再也不要被找到。
7
隐形眼镜总要换来换去,太麻烦。我带她去眼镜店配一副框架眼镜。
“有点重,是不是?”
我帮她把眼镜摆正。
“是,还有点晕。”
她对着镜子,看着新的自己。
“很正常,我第一次戴也这样,但是天长日久,就习惯了。”
我把我的经验灌输给了陈丽娟,她听话地点点头。
她和我说,她昨天终于鼓起勇气给领导倒水了,还送了他很贵的茶叶。
“他看起来吓了一跳。”
陈丽娟笑着对我说。
“是啊,这么多年里,你这是头一回。”
我对她恶作剧般撇撇嘴,我们都笑了。
我买菜时遇见了以前的组长,她这样评价了陈丽娟:
“懂事了。”
8
又是炎热的夏天,我整理衣柜时,翻到了一件吊带。我抬头问陈丽娟要不要穿。
我以为她会痛快地接过去,结果她只是邋里邋遢地站在地上,呆滞地看了吊带一眼,最后长久地盯着身上的黑色秋衣沉默。
我看着她,看着她涣散的眼睛,看着她无措地抬起胳膊,好像要凑一下眼镜,可是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这动作像是人迷了路,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又怕别人已经看到了,已经知道了这隐秘的窘迫,所以赶快停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平静地把吊带放了回去。
那个陈丽娟,她终于死了。
真实姓名:李一灵
联系地址:吉林省长春市二道区远达大街长春师范
学校:长春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