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海,笔名洋浴海,从警40年。曾任锡盟两县区公安局长,内蒙古公安文联理事、内蒙古文艺评论协会理事,锡林郭勒盟文艺评论协会主席。出版个人诗集《白刃柔情》《绿草锋芒》《生命的馈赠》《网络情缘》《守望那片苍翠》,散文集《风骨岁月》《书里书外》。他理智,他浪漫,见过听过的事物皆变为他诗中共舞的意象;他血性,他悲悯,爱过捱过的经历铭刻成他诗中哽咽的记忆;他行走,他歌唱,走过路过的土地幻化为他诗中神往的梦乡。草原赋予洋浴海的不仅有男儿强健的体魄,更有诗人温柔的灵魂。站在故乡这片热土之上,苍茫草原刻录在心中,感受绿草的苍翠,浅吟低唱。然后,他和他的诗一起热泪盈眶。这就是洋浴海草原诗歌中为我们呈现的第一印象。
一、诗人的A面——立足社会现实的公安战士
俄罗斯文论家维·格·别林斯基曾说:“要做一个诗人,需要的不是表露衷肠的琐碎的愿望,不是闲散的想象的幻境,不是刻板的感情,不是无病呻吟的愁伤,他需要的是对于现实问题强烈的兴趣。”洋浴海便是善于一位靠山写雄伟、靠水写波涛、靠草写青翠的诗人。出于职业的原因,他的眼睛极富洞察力与透视感,在生活中撷取的真实元素与其诗歌创作中的现实主义不谋而合。吴晓在《意象符号与情感空间——诗学新解》中认为“所谓意象,即是以可感性语词为语言外壳的主客观复合体。”诗歌的意象根本而言就是符号,是一种具有现实意义的主观意志与客观对象相契合的产物,这样的符号使得诗人在创作中补充现实未可及之处,更为全面地表达自我。
现实主义诗歌艺术体现在洋浴海诗歌中的主要特点为:一是可以在周围人习以为常的环境下,用诗人的直觉将生活的镜头破碎、解构和重组,使其具有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艺术效果。二是通过写实手法描摹生活普通至极的事或物,借此引导读者体会人生冷暖,力争以恬淡语言道出世间平白真相。邱志武博士认为:“现实主义诗歌需要借助于符号实现对现实更真切、更恰当、更准确的表达,意象是一种符号化的启用,寄寓着诗人对于现实更多的洞悉。”借助符号所产生的理性审视让洋浴海创作时透过世俗尘埃洞察本质,体会隐匿在意蕴之外诗意万千的艺术特点。
在他的笔下,草原上生机勃勃的青草,天空中匆匆飞远的鸿雁,甚至是书桌上陈旧的砚台都有了生命的哲思。在诗人面前静静伫立的高杆灯,和他手中的烟头一起燃烧,颇有哲学意味“点燃与否和照耀无关/白天和晚上与光亮无关”(《我面前的高杆灯》)。疫情反扑,严峻时刻满腔的家国情怀与挥斥方遒的生命之歌也呼之欲出“在美丽的秋天描述伤口/犹如挥霍一生的气韵/在二连浩特、在额济纳/在青城/我的马还在奔跑”(《伤口,在……》)。途经平顶火山,将自己的诗情在高温融化喷发,让自己的文字有了生命“象一个正在苏醒的火山/把自己融化成亿万个文字的熔岩/流淌,凝固,然后赋予生命”(《平顶火山口的沉思》)。“真实不仅仅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而且还存在于诗人内心所建构起来的真实感。”诗中出现的“现实”并非单纯的社会存在,更多的是在观察中拓展现实本质而延伸出的“现实再现”。诗人的笔触从社会生活中现象出发,以“在场者”敏锐深刻的思考反馈于社会,这是一位诗人对待现实与时代该有的担当与情怀。
在洋浴海的诗中,富有民族特色的地名、人名成为他诗歌语言中得天独厚的注脚。从《走进乌拉盖》到《生活在巴彦胡硕镇的人们》《阅读哈拉盖图》,诗人使用自己熟悉且欢脱的语言为乌拉盖这片美丽草原画像。全书第一首诗《走进乌拉盖》便是极佳证明,诗人刚到乌拉盖工作时对它的第一印象,这种真实客观的视角让我们获得阅读乌拉盖的第一文本。诗人打马走进乌拉盖这一独立空间,并沉醉于此,用自然流露的语言带领读者将乌拉盖草原上巴彦胡硕镇、贺斯格乌拉牧场与哈拉盖图牧场的风景一览无余。从遥远走向这片美丽祥和的草原,诗人没有个人的惆怅,只有对这片热土的一眼万年与激情澎湃,从此精神漂泊的游子找到了灵魂归属地,用生命守护、歌颂它。
......乌拉盖一片草原深处的天堂/乌拉盖一往深情包含的月亮/透明的巴彦胡硕/像祖父的勒勒车/正从古老走进现代//朦胧的贺斯格乌拉/犹如纱巾里含羞的少女/美丽而且深情/风草里涌荡着她的激情/迎接那些开拓者/迎接她的新郎......我像一匹丢失在草原上/孤独的狼/走进了乌拉盖/就走进了神奇/走进了存放心灵的地方//要喂饱理想的牛羊/请你走进这片芳草地/只有走进心灵的草地/才会把自己喂养/啊我走进乌拉盖(《走进乌拉盖》)
在《生活在巴彦胡硕镇的人们》中,诗人用自己擅长的白描手法,寥寥几笔便绘出生活在乌拉盖各行、各业各式各样的人物群像。“开赌场的孙老五就改行搞沙场/出租房子的房东老刘再没有和老婆吵架”“十五年前的移民太旗老乡依然很穷/一脸的愁容都是为了得重病老伴担心/卖掉了羊群和承包的土地/来到巴彦胡硕镇正在寻找新的出路和好的医生”“都在勾画巴彦胡硕镇的明天/捡破烂儿的老云和疯子小五子还在打架/出租车司机吴大脑袋还在嫖娼/拘留所里依然关着溜门盗窃的小偷/可是我们毕竟已经看到了巴彦胡硕镇/成了二市五镇的兴建目标”。他们或热爱生活、或沉醉虚幻,有前仆后继的有志者,也有避之甚远的逃离者,诗人甚至将他人不愿提及的社会丑态暴露于我们视野之下,这样尊重真实的唯物主义创作手法让读者得到更加直接的收获,只有正视社会现实,积极的反思反省,我们才有更加光明的未来。洋浴海为我们呈现的这本生活无字书,只要你读懂了它,就读懂了诗人的A面。
二、诗人的B面——沉醉浪漫理想的草原汉子
浪漫主义哲学认为:“自我是世界的本原,世界是自我的表现,为了关注个人心灵与主体情感,浪漫主义将日常人生诗化,切割着叙事,从而制造与现实的张力。”正是浪漫主义无数次在深夜升起,诗人们在月光照映下文思泉涌,洋浴海也不例外。彻夜难眠的困扰,有时是工作中的一筹莫展,有时是乌托邦的破镜难圆,甚至会臆想窗棂上无数人或耻笑或悲悯的观望,听到刚去世的慈祥父母的教诲与呵斥。在烟雾氤氲中,诗人将一切幻想与现实的矛盾付诸于诗中,试图用冰冷键盘的无数次击打生热,感化时间与生命。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和草原精神构成了诗人与A面大相径庭的B面。
内蒙古大学教授崔荣说:“诗人与草原不再是主客体关系,抒情主人公与草原臻于物我同一之境。”洋浴海诗中对于生存的草原,天然的亲近感与物我统一的自然观,让属于草原的诗意喷薄而出。草原、满月与奔腾的雪,是所有锡林郭勒诗人绕不开的母命题。诗人用沾满鲜奶砖茶烧制而成咸奶茶的手指,在雪地上为梦中的额吉写诗,写遍这边的草场,又写完了那边的山坡,情至深处,还要和上几滴滚烫的泪。游子临行前,不仅要带好密密缝的衣物,更要将代表故乡的乳制品装进包中“那乳制的月亮背进行囊/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乌珠穆沁草原的月亮”(《乌珠穆沁草原的月亮》)。中秋夜色中,有对影成三人之妙的月下共醉“我和朋友分吃一块月饼/一半在希日塔拉/一半在达布希拉图/掉下的渣渣都洒进锡林河里/波光粼粼,像南飞的雁影”(《锡林浩特的中秋月》)。簌簌的落雪声,成为诗人刻在DNA里的记忆,在梦乡中徜徉“那些蹄子扮演成什么角色/梦一般轰鸣着/荡然无存的雪浪涌动/只那么一刻,我在梦中的故乡”(《雪,故乡与脱缰的思念》)。甚至途径故乡的路上,还残留着少年时的失眠梦呓“那不是一个人茫然的诗情/那不是流浪的人一时的动情/那是冬天装满思念口袋里的感情/那是心头堆积破译故乡冬天的深情”(《破译 故乡的冬天》)。还有新年时对于青春的追忆与惘然“新年的雪真大,淋湿的心/再回到青丝里/陷入灵魂摆渡的雪中”(《雪埋葬了陈旧,谁深陷》)。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人与自然本质上是相互适应的,人的思想自然而然地反映出大自然最美丽、最有趣的品质。”洋浴海通过眼光和镜头捕捉生活中富有浪漫主义的事物,用自然的诗歌观念描述自然,产生了两者相适应协调的良性互动,移步换景,一个镜头便是一首直抒胸臆的诗。
我认为《守望那片苍翠》中最能表现洋浴海创作语言的酣畅淋漓与人文情怀思考的,是《埋进雪地里的诗情》诗组。一阵阵似疾风骤雨的语言,将自我胸臆抛洒于读者面前,不分行遏制读者阅读节奏甚至是呼吸。笔者与读者一同在诗中到达窒息的极限。望眼欲穿的白雪下是诗人抑制不住的喷薄情感。用自己所有记忆去追寻一个人、一个时代、一个民族远去的背影。原文如下:
埋进雪地里的诗情之一·雪中的词汇
雪中白色的鸽子和黄花的绢子
暴露在太阳的步伐里和冰冻的乌拉盖河床
天庭下的牛群羊群是冬季初开的花朵
奔驰在思想里的辞汇呀呀地追向天边
黄花的绢子有很多栖鸟飞起
浑迪罕乌拉冉冉升腾的炊烟像初开的那朵梅花
冬季的蒙古包铺上暖暖的憧憬
西北风在深夜里悲凉地呜咽是一本古典的书
斯尔吉河和乌拉盖河交汇的冰层
我看见母亲鬓角衍生的故事
我听见 800 年前亢奋的劲歌和叽叽喳喳的鸟鸣
草原深处读不懂的诗行是一个民族抒情的密码
埋在雪地里的诗情之二·穿红色蒙古袍的女孩
还没有勒勒车高的格日勒
手握马鞭在满都宝力格草原的白雪里
在朝霞金辉的天幕
鸿雁的翅膀带走了她的心愿的
展开在冬天阳光下的鸽哨漂浮
在蒙古族女孩的目光中
奔跑的牛犊和飞翔的红苹果
在我的汉字和思想的结构里甜蜜而拙朴
穿红色蒙古袍的蒙古族女孩
是我把我的诗句幻化在乌拉盖河边
埋在雪地里的诗情之三·守望图腾的赞美诗
俨然熟睡了的辞汇成为一个时代的废墟
狼的性格鹿的奔跑都是蒙古族赞美诗里的花朵
艰辛与磨难的体格成为一切文本的母体
也是草原上一切诗歌的诞生
用那些不妥协的思想压住一江奔流的江水
疲惫的昨天闪烁刃口的蓝光和圣祖的思想
把语言压在舌头下面静静握住风水握住轮回
摸摸那些滚动唇边的张力逐渐坚强的性格
废墟里的英雄骨头里的重金属
交出一个时代的彼岸和远方
成了阳光下的暗影或者花朵
书中所有的诗情都是诗人这位自由苦行歌者对这片草原热爱的自然披露。如果你能品味华兹华斯所说“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它源于宁静中积累起来的情感。”那就不难理解,诗人为什么对待乌拉盖这片草原有着那么多说不尽道不完的心声。无论叙述主体如何变化,无论情节如何跌宕起伏,读者也能够透过现实与诗歌间杂的裂缝,体悟作者对自己心中遥远的乌托邦追寻的苦恋之情,用草原的浪漫化解现实的忧愁,跳出现代主义的裹挟,使自我表达有着更加丰富的浪漫主义审美意蕴。他汲取这绿草的不竭营养,又将自己的血液注进这片土地之中。
三、走在虚实之间,沉浸于理想却不脱离现实的诗人
法国思想家、文学家罗曼·罗兰说“缺乏理想的现实主义是毫无意义的,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是没有生命的。”《守望那片苍翠》第五辑“心灵河湾”就是诗人直面自己的心路历程与社会存在的深刻反思。有透过时光书影与先贤对话,在密语、魔幻现实与荒诞主义的迷失。有环视当下文化环境荒芜的呼救与呐喊。有用深夜的烟雾缓解理想与现实一次次交锋碰壁的愁苦,体现了极强的“向内转”意味。在文字运用方面,这部分大多诗作节奏轻快,与读者的自然呼吸步调相一致。使用节制的语言、克制的表达带给读者一种平静的快感(calm delight)。如下面这首《第一次修炼我和他们》将诗人的内心迷失与无尽思考展现于读者视野之下。
第一次修炼我和他们
我不停地追问卡夫卡
荒诞的人生依然是人生
还是人生的荒诞依然是荒诞
在这个仲夏的上午
牛肉和牛奶以及两片苦苣的早餐桌上
我困惑地寻找辣椒的刺激、
于是我打开电脑
开始从《苹果》《色戒》
和法国《情人》中获取安慰
一阵雷雨在平坦的草地滚过
我想起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
和格里高·萨姆莎变成大甲虫的早晨
感受绳索深山密林深处的神秘
此时此刻唐朝的密语和宋朝的狼烟
正从一个叫作书的星期天走来
我开始迷失自己迷失他们
跳跃性的思维表现在语言之上,不只是文字的光怪陆离,还有其内涵的广度与深度。正如著名蒙古族诗人阿古拉泰认为:“草原诗歌”是指“以草原风光、风情、风貌为底色,以表现忠勇、自由、追寻为精神内涵,以明快、豪迈、哲思为基本风格的诗性书写。”在草原广袤的自然地理风物和悠久历史延续的交叉作用下,世代沿袭形成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趣味都在潜移默化中融入到诗人的创作实践中。不稳定的自然环境锤炼了马背民族顽强意志,顺应天时的生产方式催生了他们对自然万物的敬畏态度,游牧生活的流动性使得他们的血脉里充满流淌的诗意,民族英雄矗立使得他们对勇猛正义的正面形象充满崇敬和崇拜心理,所有这些因素将草原诗歌上升至哲学思考和艺术审美的层面。诗中的“草原”已非简单意义上的地域或地理概念,而是这片土地所有个体的灵魂归属与精神乌托邦。
从《乌拉盖的月亮 我的嘴唇》中“乌拉盖的月亮/我的嘴唇/这句燃烧的话语 烧毁了一切柴草 蘑菇和石头”“乌拉盖河/正和我交换/远隔千里的泯灭”和《布林庙及树下的我》中“野鹿和狼/旗幡 咒语/僵硬的树/古庙的飞檐/一只孤独的鸟/落着我的寂寞”到《某个下午或直觉》中“时间的流体/从街头走过/美丽的铁锈/第一场电影/MP3的哭泣/有雪落下”和《经济危机和诗人的夜》“东方的丝带和《资本论》/抑住了一次不该受孕的受孕/希望在诗人还是精神病患者的怀中孕育/然后死去”。利用现实与理想的交错,在诗行间体现出开放的姿态。这种开放的现实主义姿态打破了有关现实主义诗歌的陈见,强化了诗歌对于现实的包容能力与处理能力,拓展了诗歌的表现空间。诗人用几近狂欢化的语言写怀和自然拼合的语言,构成无限开放的解构主义意义链。试图让读者远离感知的陌生化。通过诗性的语言最大限度地凸显出来,达到布莱希特所说的“间离效果”(alienation effect)。进而使自己的情感更加突出、放大,甚至于题目也不需矫揉造作,文中拮取原汁原味的词拼接成富有哲学意味的一个个题目,也具有很强的凸显作用。诗人常以谦卑的追随者形象面对马背上的民族历史与宗教信仰,以后来者的视角的一种冥契主义(Mysticism)表达自己心中的超自然敬畏。
洋浴海在这本《守望那片苍翠》中透露出浓厚的草原意味与缠绵的文人情结。他的A面,爱岗敬业,用鹰眼洞察一切,记录现实,扫描黑暗,击碎罪恶。他的B面,和善自然,拥有一切草原儿女所拥有的美德,对待这个共同的母亲,我们敬畏、试图靠近,去拥抱、感悟与怀念。在近作中,洋浴海又善于打破读者固化印象所带来的期待视野(Horizon of expectations)。拒绝任何“前理解”与“被定义”,永远焕发着创作的朝气与新意。
赫尔曼·黑塞在《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中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就像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星星。”就像洋浴海在最后的跋中写道“这本有了乌拉盖的守望,守望者的守望,守望着草原、河流、慈母般的大地,守望边防,人们的幸福生活,守望那片苍翠。一切切,也许就是这本诗集吧。”守望之守望是最纯洁的情感,洋浴海创作中永恒的北极星便是广袤祥和的锡林郭勒草原,他在诗歌创作中用实际行动理解北疆文化内涵,践行北疆文化使命。他深知只有热爱才能打破现实理想的矛盾,将一切的一切都融入到这片草原的每一株绿草中去。
作为这片草原的儿子,我也愿和他一样,守望这片草原,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