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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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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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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依旧奔驰在草原上

老刘是个典型的中国男人,优柔寡断,还带着不合时宜的固执与豪爽。知天命之年过后,这些特点愈发明显。

老刘命不咋好。

三岁时,母亲在亲人的痛哭哀嚎中下葬时,没人顾得上管他。他独自睡在夏日的草甸,无孔不入的蚊虫也不曾拜访。多年后知道这个事实,他说,肯定是母亲在身旁用最后的生命扇着微风,赶走这世间的无尽热与苦。只是感叹,最后一次相见如此仓促,甚至,还没好好看一眼母亲。从此,胎盘与母亲的血肉,将他和这片爱得糊涂、恨得热烈的土地紧紧相连。老刘在遭遇母亲去世这第一记重击后,生活愈发放肆无情地将重担一斤一斤的加在他身上,老刘的脚步愈发沉重地一步一步的印在土地上。他的前半生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在那块贫瘠干燥的土地上呕心沥血地刨食,即使食不果腹,也只能听天由命。

这是对家族、血脉的延续,简单粗暴且不容反抗。出生、成长、娶妻、生子,之后又是后代对这套流程的袭承。人生这台大戏一刻不停,一个个人同戏子一般喜怒哀乐、嬉笑辱骂、迎来送往、生离死别,任凭锣鼓叮当吵闹,二胡呜咽悲泣,竹笛咿呀作响,唢呐拼命哀嚎。但凡一记招架不住,便被这命运打败下场,只能笑对苦难,不然,如何?

老刘的一切,变化在50岁那年。

儿女成家后,纷纷跟着村里的同龄人前往城市谋生。这猝不及防的倾颓之势让本来就不富裕的村子变得更加破落。望天收已经成了过去时,进城才是时代的呼声。看他们几年发展不错之后,老刘也看到了希望,打算在靠近城市的牧区找一片草场寻觅新生。

可这刚要准备出村,老刘优柔寡断的天性便发作了。

夜里躺在床上,老刘的心里翻江倒海,思索着自己和老伴的去与留,他能想出一百条出村的理由,也就能想到一百零一条留下来的道理。这一夜,老刘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家族荣辱观和乡土情节,以及无与伦比的现代性和时代观。他从村落与家族的起源、发展到现状,从自己的出生、成长到如今,做了痛苦缠绵的思想斗争,甚至可以称之为现代与传统、过去与当下、理想与现实的交锋,这场交锋无关国家与人民,甚至与村子和村民都无关。这只是夜不能寐、翻来覆去的老刘个人私事罢了。一连几天皆是如此,老刘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过了五天,日出鸡鸣,老刘顶着黑眼圈宣布了一个决定:今天就出村!然后倒头就睡下了,呼噜震得山响。哪怕外面捉鸡抓狗呜嗷喊叫,家中锅碗瓢盆叽了咣当,老刘愈睡愈安稳,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事实证明,老刘的思想斗争没白做。

50岁,老刘完成了从农民到牧民的转变,没有太多的过渡,甚至算是无缝衔接、一气呵成。老刘最喜欢骑着马在草原上放羊的感觉,用他的话叫:骑马放羊才是正经羊倌。蒙语里羊倌叫“达拉嘎”,这就是附近牧民对老刘的亲切称呼。羊倌也是一种官,也有分管辖范围的大小和管辖对象的多少,只不过范围是草场,对象是羊。老刘这个“官”做的称职,是周边各个嘎查所公认的。

老刘刚到时,正好赶上那两年雨水好,整片草场绿得一眼望不到边,羊的长势也喜人,那是老刘最风光的日子。他随着自转的规律,日出挤奶熬茶撒羊,日落圈羊放马休息。随着公转的规律,春看百草吐露芳泽,夏闻百花沁心香菲,秋收百籽蕴藏生机,冬藏百物再续盛况。这片草原上羊的肉质好是出了名的,除了平时大量鲜嫩多汁的青草的功劳,还有韭花、沙葱、白蘑以及各种草药的供养。这些都是老刘自己摸索出的自然法则。时间定格在那一帧,草油绿羊肥美马精壮,老刘也格外高大,连以前驼背的老毛病也消失不见了。

可总是好景不长。

有雨水好的年头,就会有干旱的年头,只是,大家都没想到这一旱竟来得如此快,又如此漫长。一个黄字,就可以概括这几年的四季,春的风是枯黄的,夏天的草是干黄的,秋天的雨是燥黄的,甚至,冬天的雪都是焦黄的。那几年,牧民的眼里都没有了光,他们能做的只有用虔诚的语气向腾格里祈雨。嘎查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这不是天灾,是人祸!这是长生天对人们破坏环境、不爱惜草原的惩罚。

老刘的背,渐渐地直不起来,仿佛是被这旱情吸走了所有精气。

老刘不明白,这片滋养了他多年的草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夜夜熬红了眼,一天天的消瘦下来。儿女坐不住了,天天到牧区让老刘回来,孩子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领着老刘的一众心头肉——孙子外孙去劝。甚至老伴都有点动摇,站到孩子这边了,也开始劝上了老刘。可老刘总是说今年是个特例,明年看看雨水好不好再说。

其实,老刘已经预测到明年的雨水依旧如此,他只是心存不舍罢了。

老刘怕孩子们担心,也想回去,可就是放不下这片草原和这群可爱的羊。再者,中国男人最好的不过是面子二字,尤其是在儿女面前已经当了一辈子的家,向来是说一不二,怎么能让干旱煞了自己的风头。固执占据了老刘的心头,他头一扭,看着老伴说:“你要愿意回,你回吧。”

老伴难堪得看看儿女,摇了摇头。

于是,老刘的儿女领着他们的儿女哭哭啼啼、滴里当啷的走了,带着满肚子的不甘与埋怨。相信以后,他们会理解父亲的想法。甚至,在父亲同样的境况下,也会做出和父亲一样的决定。

于是,老刘开始了漫长、艰辛但无果的等待,这场与老天爷的赌局注定以惨败收场。“草荒羊掉膘,马吃夜草肥”。今年雨水不好,羊瘦也就算了,可进口的谷饲牛羊肉突然大量涌入当地市场,在价格上打压本地羊,使牧民们的羊根本卖不上价,这可把牧民们愁坏了,老刘也在其中。

草和羊在无休止的荒颓下去,老刘也一样。这两年,老刘一下子老了很多。

女儿第一个不干了,哭天抹泪的要接老两口回来。领上老刘的孙子外孙一群孩子去“逼宫”,老刘最喜欢的大孙子还说,他要再不回来他就不认爷爷了。可能是被孙子的话镇住了,或者是不想让孩子们太担心,但肯定不是老刘向旱灾屈服。这次,老刘答应孩子们回到市里住。

这一年,老刘60岁,到这片草原正好是不长不短的10年。

没有太多喜悦,更多的是不舍,在最后一只羊被装上车时,老刘落泪了,不单单为了这群羊,更是为了这片滋养过自己的草原。老刘缓慢地牵着马走到山坡上,注视着那辆载着自己暮年生活的车远去。忽然,老刘迅速上马,肆意驱驰着,向着太阳的尽头飞奔而去,似乎是在与这草原做着的告别。

最后,人马与霞光融为一体,属于老刘最鼎盛的时代告一段落......

回城后,老刘和老伴住在儿子一套老城区的老楼房里,尽管很老,但还是和老刘不搭。城市中,钢筋铁骨的建筑让老刘晕头转向,车水马龙的街道让老刘寸步难行,浑浊不堪的空气让老刘无法呼吸,日夜不停的机器让老刘难以入眠。这一切显得老刘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即使不用受到放羊时的风吹日晒,不用担心旱涝雨雪,老刘还是闷闷不乐。

老刘每天吃完饭就在窗前坐着,望着天边出神。这时,他的思维已经飞出了城市,飘到了自己魂牵梦绕的草原,仍像一个王似得巡视着自己的领土,可老伴一声的呼唤让他不得不回到这囚鸟的笼中。老刘环顾着逼仄的四周,无奈的叹了口气。小辈们闲暇时的看望,算是老刘唯一的慰藉,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鞭炮噼里啪啦声中,老刘在城里过了第一个年。

新年新气象,老刘和孩子们商量着要搬到郊区住,那人少车少清净,孩子们没有拒绝老刘,按照他的意思找到了一处院子。毕竟和牧区比离他们还是近的,互相有个照应。换了个新环境,老刘的心情好了些,至少不常发呆了,老伴欣慰的以为他是真正的回归城市了。就这样平静过了一年,子女们工作顺利、大孙子考上了大学、大外孙小升初顺利、孩子们的二胎也在茁壮成长,老刘也知道了什么叫颐养天年。

直到,一位不速之客的来访。

老刘回城后第二个春天,一位和老刘很要好的牧民到市里置办草料,顺路来看看老刘。有老熟人还记得他,老刘自然很高兴,张罗着留他吃中午饭。饭桌上,他给老刘讲了很多牧区的现状:政策支持下大家都盖起了彩钢房,起了好多新的牛羊圈,政府会在年成不好的时候会发各种补贴,保障牧民的基本财产,再也不用担心像之前的那种境况了。最主要的是,今年的雨水差不了,羊的价钱也不会低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刘开始还笑着,往后就开始沉思了起来。

老伴知道坏事儿了。

这夜,老刘没睡着。他开始盘算起了自己的“复兴大计”。

第二天一早,老刘就开始联系之前认识的牧民,商量着租草场房屋,买牛羊马匹,置饲料用具,不一会就都安排完了。老伴见形势不妙,偷偷的给女儿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来家里,孩子们以为出什么事了,匆匆赶了过去,一进家门,迎头而来的是老刘斩钉截铁的决定——出城。

这是老刘一生中最爽快的一次决定,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沓。

儿女眼看已成定局,便没有多阻拦,毕竟父亲已经这么大年纪,开心就好。只是有一个要求,不要干重活。

老刘答应了,马上就开始收拾,准备出城。

一个小时车程,在归心似箭的老刘眼中不过一瞬。踏上草原那一刻,老刘沉默了,变了许多,又什么都没变,回归阔别两年的草原,清香依旧,干起了一辈子最热爱的营生,得心应手。

再见老刘时,他年轻了许多,腰杆又直了起来,在马背上英姿飒爽,看不出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笑容回到了老刘脸上,他又开始和羊群打起了交道,草原上又出现了那个瘦削却挺拔,在绿草上纵意放马的身影。再见草原时,它青翠了许多,苍天有成人之美,滋润的雨水绵延不绝,慈祥的养育这片草原的儿女。老刘用自己的经验和智慧、勇敢与魄力去面对腾格里赋予的一切,努力地经营着自己的爱好与事业,这才是新时代最幸福的追梦人。

往事如初,骏马依旧奔驰在草原上,如果草原也有关于时间的记忆,锡林郭勒,这祥和广袤的土地上,会不会铭记着老刘的一点一滴。

老刘虽然没文化,但是喜欢文化人。他最爱拉着我讲自己的漫漫长路。这故事可能不足以立传作书,但还是值得用笔墨记录下来。

他无法用瑰丽的语言表达对草原淳朴简单的、千丝万缕的、饱含热泪的情感。于是,我教着老刘写下一句话。

“青草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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