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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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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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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巨兽与齿轮》+陈嘉怡

我从来看不起那个坐在巷角抽烟的大爷。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从我出生起他就出现在那。李大爷在我家对面不远的电子厂里做工,做了几十年,面色黝黑,原本色彩鲜艳的工服洗得褪色,又沾上车间的尘土,夹着烟的手指粗糙,有好几道卷着白皮的创伤。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在厂里打工的,能得到父母那样的尊重——每年过年时他们都会特意带着我去给人家拜年——听说他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技术师傅,不过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我向来是对这些不在意的。孩子的世界很简单,整体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就是电视上动画片里放着的“坏人”。也因为这个每年要到李大爷家去拜年时,我总是很不情愿。

但李大爷人其实挺好,注意到趴在墙角偷看的我时,总会朝我挥挥手,从宽大的口袋里掏出几颗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所谓糖果并不是什么很金贵的东西,其实也只有工业香精的甜味,但那个时候的小孩子哪会在意这么多?有得吃就不错了。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我听着母亲一边做着手工活,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心想。

当时满心欢喜地吃着的糖果的味道早已记不得了,但李大爷板着的严肃面庞却在我的脑海中意外的清晰。

母亲说,李大爷的儿子刚上高三,闹着要辍学,他为这事犯难了好几天,最后想起了我这个镇里的大学生,想让我回去跟他儿子聊聊,劝他回去读书。我有些头疼,刚毕业的自己工作都没着落,哪来的精力和立场去劝说别人?然而在母亲请求的目光下,我还是硬着头皮走出了家门。

她知道我为工作的事焦虑了很久,只希望我能出门去散散心。

我的父母也是当了一辈子的工人,他们未曾遇到过我面临的困局,也不知道要怎么帮助我,却对李大爷这样的老师傅有着不一般的、近乎茫然的信任,似乎只要我和他聊两句,交流交流人生经验,就能走出如今的处境。我感到不以为意,却也不想拂了母亲的好意。

穿过几条空敞的巷道,我找到了李大爷家的平房。

听父母说,李大爷是这一片最早建房子的那一批。那个年代整洁漂亮的平房,在经年累月的风雨吹打下,也显得有几分破旧了。生锈的防盗网和几处脱落的褪色瓷砖无不说明着建筑的年龄。

几十年前,有很多像李大爷一样离开家乡,从千里之外来到这边打工的人,他们有的赚了钱,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去,衣锦还乡或空手而归,总归算得上落叶归根;也有人,像李大爷一样,将房子建在这,娶妻生子,就在此处度过自己的人生,将他乡作故乡。

我收拾思绪,正要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里边准备外出的人正正好与我撞了个碰面。我眨眨眼,差点认不出面前这个略微佝偻着身子、满头花白的老人是李大爷。

回忆中那个高大的身形,现在要我微微低头,才能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睛。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父母口中被无数次称赞过的李师傅,那个街头巷尾孩子们畏惧的怪大叔——终究还是老了。他的发丝在阳光下细闪着,如同雪落了满头。

他大约一时间也没认出我,眯着眼打量了我一会,最后才伸出手在我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李大爷即使老了,那双大手却没有变过,依旧粗糙而坚韧,落在我的肩膀上时,几乎能透过薄薄的衣服感受到上面的纹理沟渠,带着温暖的力道。

我不知道李大爷原本出门是想干什么的——或许是去找他那个辍学的儿子——但刚好撞见了我后,他便打消了原本的想法,从屋内搬出了两个小木凳放到院子里,招呼着我坐下。

天气渐渐要入秋了,午后的太阳算不上燥热,携夹着一两缕树梢的清风,很是舒服。我依言坐下,脸却有些害臊。

我来的可能不是时候,我想。

李大爷的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疲惫,却还要让他勉强摆出一副客气的样子来招待我这个“客人”。

我不好意思上来就劳烦李大爷,于是话头一转,问起一个许久之前就一直好奇的问题:“李大爷,你当年是为什么想到来这边打工的呢?”

按照年龄算算,当年李大爷过来的时候,正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时我们这边还只是一个小城镇,和其他的大城市相比,不论是经济还是基础建设都落后得很。大多数人既然选择了离开家乡出来打工,一般都会选择更加繁荣的城市吧?

李大爷沉吟片刻,一向锐利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柔和。

他微微眯起眼,树叶的光斑照着他脸上的皱纹,像是回忆的倒影:“……我刚打算出来闯荡时,还是个满腔热血的小伙子。”

那时的李大爷还是不是李师傅,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跟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渴望在贫困的生活中闯出一条出路,不甘于像祖辈那般将一辈子投入于土地中。

那时的他的村子里不时有年轻人出去闯荡,走出农村,走出镇子,走出县、市,甚至是出省,从南跨向北,从沿海到内陆,天涯到海角。

但无论到多远的地方去,他们回来的时候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满面红光地向乡里人讲述城里是多么繁华,那些有钱人、知识分子穿着得体,在整洁的办公室里干着体面的文书工作,不仅不用在大太阳底下做体力活,工钱还多!

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同龄人神采奕奕的样子,当时的小李也对那些自出生以来,未曾涉足过的城市心生向往。

我一定要干点成就出来,他想,不只是做个农民,做个打工的……还要干出一番事业,当个大人物!

在这小小乡镇里,说出去都显得有些幼稚和不切实际的愿望,却如同种子一般扎根在了他的心里,并随时间疯狂生长——要到城里去!不仅要出去,最好还是要去远一点的地方,能让他大展身手的地方。

在那群出去闯荡的人中间,他最佩服的还是阿东。

阿东是隔壁镇的小伙子,年龄比他稍大两岁,阅历却比他广的多,年纪轻轻都已经出过好几次省,据说是跟着人做生意,路子很广。他很敬佩阿东在这个年代敢于出去闯荡的胆识,趁着阿东回乡看望双亲,赶紧将人请到了家里吃饭,不仅备上了一大桌硬菜,连只有逢年过节招待贵客时才会拿出来的好酒也倒上了。

就是这样的好东西拿出来了,他也难免忧心地想着:阿东在外边肯定什么好酒好菜都吃过了,自家能拿出最好的,也不一定能入得了人家的眼。

好在阿东并不介意。出乎意料的,阿东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对他尊敬的态度和语言中隐隐的恭维也很受用,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行商过程中遇到的机遇和事迹。

酒至酣处,阿东涨红了脸,眼睛似乎放着光,手上的动作也挥舞起来,情绪有些高涨。

“……害,都是出去打工的,有什么赚钱不赚钱的……李老弟啊,你别看我现在这么得意,我还是错过了好几次机会的呢……嗝,先前、先前有个大老板,有个单子,估计有十几万……还是二十万来着?反正干好了可有得赚的……就差一点啊!要不是突然有人拿出了个新方案,按理来说,那应该是落在我头上的……嗨呀,二十万就这样没了!”

他一边往半空的酒杯里倒酒,一边应和着,看人喝的差不多了,才试探着开口。

阿东显然猜到了这一顿饭的用意,也不意外,沉吟了片刻,才带着酒气一字一顿的回答道:“带你一个……不是我不想啊李老弟,但我在外边闯荡这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也不打算到处跑了,就想想在本地干点产业……你看,我们本地的糖厂不是干的很好吗?我就寻思着也办个厂当个老板,你要是想的话,来我的厂给你个工做还是没问题的。”

他有些急了,虽然能借着关系找到一份工上,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但他还是没放弃想出去闯荡一番的想法。

“东哥啊,你在外边走了那么久,有没有什么人脉啊?说实话吧,我这么年轻还是想试试出去看看,万一有什么机会呢。”

被拒绝了的阿东也没不悦, “嘿”地笑了一声,看着有些急切的他,目光复杂中又似乎带着几分理解。

他毫不意外的回答:“害,人脉当然还是有一点的,但不能说有多广,最多就是你出去之后有个工作,保你一口饭吃不饿死就是……年轻人吗,有志气是好事,我想想,你家里也没困难到没你一个不行,出去看看也好……就是出去可没你想的这么好,你可想清楚了啊,来我这,好歹是同乡,我至少不会亏待你的。”

“谢谢你啊东哥,我还是想到外边看看先。”

他几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带着激动和兴奋。

随后的一个月,他带着迫不及待的心情做着外出的准备,最后搭乘着呼啸着喷吐白烟的火车,和几个同乡的小伙一起,来到了这座临近的城市。

尽管那时的简镇算不上一座繁华的大城市,甚至可以说是落后得很,但他私下专门调查过了,简镇临近两座大城市,他不懂地理和经济什么的,但这两座城市都发展的那么好了,简镇以后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至于为什么不干脆去大城市……除去阿东的人脉外,囊中羞涩也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他知道大城市尽管工资高,但消费也比乡下高,他浅薄的积蓄不一定能养得活自己。

但对于一个想大展拳脚的年轻人来说,简镇已经很让他满意了。

依言找到了阿东口中所说的“人脉”,对方也算不上热情,带着几分客气地帮他找了个在加工厂干流水线的工作就完事了,也没多关切地联系他。但小李很知足,能在这座城市有份工作算是个很好的起点,更何况还有工人宿舍提供了落脚点,不至于无处可去。

往后的日子其实算不上多跌宕起伏。就和那些同乡来打工的人一样,他在流水线上干着不需要脑力的活,很简单,大多数组装一两个零件,或者检查瑕疵,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谁都能干。

同乡们都很满足,不为什么,就单单是工资就够这一趟的了,都是出来打工的,不为钱为什么呢?

但他不满足,不止是说不满足,甚至是有些失望了。他出来并不是为了赚钱的——至少不全是——钱哪里都能赚,但他想要做的,还是成名,干一番大事业,或者向阿东那样,自己去经商,当大老板!

比起“螺丝”,他还是更想当“秒表上的指针”。这无关虚荣与否,他只是单纯地向往着那样的存在。

每当他看到电视上,那些出现在新闻里衣冠楚楚的人时,就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向往,那些人口中的整洁的办公室,得体的穿着,精巧的钢笔和来往的文书,成为了他魂牵梦绕的愿望。

而现实是,他连每天经过自己手的零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每天都是重复一些简单而单调的工作,他虽然烦躁,但属于年轻人的锐气却怎么也不肯服输。

首先被“盯上”的就是厂里的技术师傅。

那是他这个阶段所能接触到的,最接近自己理想中体面、有技术的身份了,虽然还是在厂里,但看着一向趾高气昂指示他们的主任,对那些有资历的技术师傅,也得恭恭敬敬的。他知道至少他们这群出卖体力的,和出卖技术力的没法比。

当然,最吸引他的还是技术师傅修理调整故障机器时风轻云淡的样子。那些复杂到能绕晕他脑袋的钢铁机械,在老师傅的手下如同一只温顺的绵羊。似乎只需拧几处螺丝,点几下按钮,罢工的机械就能重新运转起来,带动一整条流水线的作业。

也出于此,虽然厂里的人对这些技术师傅有几分敬意,但更多的还是不耐——机器罢工的时候,也是他们少有的可以休息的时候,但这样的时间往往不会太久,看到技术师傅来了,就预示着这样少有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虽然这本就是人家的工作,但人的情绪是不讲理的,讨厌这样的感情会转移和牵连再正常不过。基于此,不但不反感,还一有空就往上凑的人就很显眼了。

他什么都干,只要是能跟技术师傅攀上关系的,端茶递水,逢年过节的礼品,甚至稍稍有些新鲜的水果都给人家送过去,就为求得一个好脸面。

工友们都笑他,连同乡的人也不理解他的行为——上了一天的工,大伙都累到不行,要么在宿舍打牌,要么聚一块抽烟吹水,缓解压力和疲劳。只有他一个人与众不同,要么捧着一本从旧书店淘来的二手书,嘴里念念有词,要么就是凑在技术师傅身边,时不时问些他们听也没听说过,也不关心的问题。

面对其他人的不解和隐隐排斥,他不但没感到难过,甚至有些隐隐的自豪。

他绝对不会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他想,他离开家乡,来到这座城市,就是为了做一番大事业,成为一个大人物!

他没上过几年学,却也知道师傅们都是靠着一门技术吃饭的,自然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教给他。于是他便淘来旧书硬啃,也不管懂不懂,一股劲地往脑子里灌,有不明白的就趁着师傅心情好的时候问问,运气好能得到解答就再好不过,运气不好,师傅不愿意答了,那就只能自己熬夜搞懂——还不能影响第二天的上工。

就这么过去了几年,等到他把最基础的啃的差不多了,才终于有一个年纪大的技术师傅,看他诚心,人又实在,心软收他做了学徒。

他喜不自胜,从此更加努力地学习、上工,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成了厂里的老人,由师傅带着地位也水涨船高,上工之外的时间几乎全投入到了学习上,自然也不是当年那个刚入厂、随时能被替换掉的流水线一份子了。

不仅如此,一个勤奋、做事诚恳的男人,又没有不良癖好,在厂里的地位还不断高涨,这样的人在那个年代的相亲市场是很受欢迎的。

他原本不想结婚——尽管出来了,但他没忘记自己的故乡,好几个当初一起出来的老乡早已回家结婚生子去了,也就他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大事业,没舍得回去。但他最后还是跟师傅的女儿结婚了,徒弟成了女婿,自然是亲上加亲,老师傅教导起来也更加用心用力。

为此,他便满足了。

后来,他的孩子出生了。有了孩子,自然不能还住在工人宿舍里,于是他动用了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积蓄,在简镇一片城区里,建起了一间漂漂亮亮的平房。于此,他似乎就这么在这儿扎了根,妻儿都在这,他又能到哪去了?这算得上是他的家了。

又过了几年,老师傅退休了,将在厂里的职位传给了他,他终于从一开始的“阿李”、“小李”变成了现在的“李师傅”。

人们在跟他说话时多了几分尊敬,而这时,距离他来到简镇,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

他有些恍惚,他最年轻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而他也只是实现了当初的第一个目标,从厂员变成了技术师傅而已。距离成为一个大人物,似乎还遥遥无期。

然而不容他多愁善感,即使成了师傅,厂里的竞争还是很激烈——尽管他算不上小伙子了,但比起那些资历深厚的老师傅来说,他还是太“年轻”了。于是又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二十年,不只是他,简镇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他当年猜测的那样,简镇凭借着优渥的地理位置,在改革开放后抓紧了转型的机会,简镇的经济就这么飞速的发展起来。街道旁的楼房一栋栋建起,工厂扩大,“轰隆隆”的机械运转的声音响个不停,日夜不停地生产着各种机械和电子原件。

他知道这些不起眼的小小零件,会组装成各种高科技产品,运往全国,运往大陆各地,甚至是远销海外。他为简镇的变化感到自豪,乃至感觉这份变化有自己的一份力——他将自己的青春都奉献在了这座城市之中,它一天天的成长着,他也陪伴着、注视着,就像带着一个孩子。

带着这份自豪与热情,他又将自己投入到学习和厂里的工作中。

直到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也成了厂里的一把手,凭借着一手精湛的技术,期间吸引了无数外地厂来挖他,其中不乏开出更高的薪资的。但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想到这么多年来老板的照顾,他在考虑良久之后还是拒绝了。

只是当有人喊他“老李”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恍惚。回首望去,已过了半生。

已经是不小的年纪了,他还是只一间厂里技术最精湛的师傅。这样的位置,算得上自己当初想着的“大人物”吗?他此时又恨起自己不再年轻。

他不知道,大约是年纪大了,思维也变得迟钝。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迷茫。

如今,简镇从籍籍无名发展成了现在有名的工业城市,他在这座城市巨兽之下,如同齿轮般度过了自己近乎一半的人生,将自己的愿景投入到这座城市之中,如同将硬币投入水池,只溅起浅浅的水花,随后了无痕迹。

他的人生似乎一眼望得到头了。这让他感到几分惶恐。

于是,他开始将这一份看似未了的愿望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好好读书,因为他就是受了没教育的苦;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因为自己就为此而奋斗了半生,至今仍然不知自己是否算得上“体面”;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一个大人物,成就一番大事业。

可惜的是,他的孩子却不是一个读书的料。

他试过打,试过骂,但那只是将他不成器的孩子推得越来越远,到最后,甚至他想传授自己的手艺给他,孩子也不愿意了。他真是上辈子造的孽!

李大爷骂了一句,急促得喘着气,他讲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眯着眼靠在椅背上,悠悠地看着斑驳的树影。

我沉默着,久久不语。

李大爷没有抽烟,我却仿佛能闻到一股很浅的烟味,就像在那个很多年前的午后,我看着这个怪人靠在巷角的墙上,身上穿着有些脏的工装,粗糙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目光望着夕阳,里面有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前几天,我回了趟老家,”李大爷说,声音很浅,我眨眨眼,知道这算是故事的“后续”,“阿东……就是介绍我来这的那个人,组了个饭局,把我们这些老朋友们都叫了过去。”

“我们已经几十年没联系了,我想着回去看看也好,就去了。说是饭局,其实也没几个人来,我也是去了才知道,阿东搞的那家糖厂,建了十年不到就倒了——他太守旧了,不愿意搞新技术,想着稳妥点什么都好,没想到最后被新厂给淘汰了。”

“这些年他也有搞别的,造纸厂,养殖场,还捣鼓了生意和那什么股票,但都不怎么干的下去,早些年闯荡的积蓄用的差不多了,慢慢才想起我们这些老朋友……这么多年没见了,他瘦了很多,人也没那股气了,来吃饭的大多是给他一个面子,毕竟当初都是欠他人情的……但是没人愿意跟他干,害,他干什么倒什么,谁敢跟他干啊。”

“说着阿东没胆量,我也没好到哪去,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了,还只是占着一个技术师傅的位。”

饭桌上,看着判若两人的阿东,老李叹了口气,为这位帮过他的老朋友感到可惜。却没想到饭局散场后,人走的差不多时,阿东突然提起了他。

“唉……果然人没胆量还是不行啊,像老李,当时就是敢闯,到南方去……现在在那边发展的有多好!老李现在做个资深师傅,谁不抢着请人来坐镇……老李,我还是佩服你啊!”

“……”

时境过迁,两人地位如今倒转,他也不觉得高兴,只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句世事无常。

待到除了他之外的人都走了,他面对一桌狼藉和默默喝着酒的阿东,拨出几张钱算作回去的车费,将身上剩余的所有现金垫到了阿东手边,随后不管后者什么反应,抽身离开。

比起还人情,更像是对过往的释然。

“阿东他说佩服我,其实我一点都不敢当,他说我敢闯,但那也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已……越是年纪大了,牵扯的越多了,就越不敢冒险——万一失败了,家里人怎么办?”

“所以我这一生就只能当个技术师傅了……看到前面那座山没?”

李大爷坐起身来,指了指远处云雾中环绕着的隐隐的山头。那是这个小小城市少有的景区,一座不大的山头,节假日时很多城里的人会到那去爬山,但我从没去过,嫌累。

“我从来简镇的第一天起,每天走出宿舍大门就能望见这座山。当时我就想着,总有一天要去爬一爬那座山!可惜后来太忙了,一有时间就要学技术,找师傅……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没去过。”

他笑了一声,说不清是在笑自己还是在可惜。

“后来……事渐渐多了,就把这事彻底忘了。”

“……李大爷,我们去爬山吧?”我抬起头,突然说,“就这个周末,我陪您一起去。”

李大爷似乎有些意外,但看着我坚定的眼神,他知道我是认真的,沉默良久,最后开口:“好!就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爬上去!”

……周末的日子,是一个很好的晴天。

我们轻装上阵,一路上,李大爷显得很激动。虽然他表情上没变,但明显变多的话语无不说明着内心的兴奋。

“……你看,这个设计结构就很像我在厂里学的,你们大学生可别小看了这些啊,最精巧的机器也是由最基本的结构组成的。”

当谈到自己专业的范围,李大爷明显变得健谈了起来。我在一旁笑着迎合,一边帮衬着腿脚不便的他走过一些比较崎岖的山路。

半天时光,我们终于到了山顶。原本山脚望上去无法触及的山顶,现在实实在在的在我们脚下。

简镇这座城市的样貌终于一览无余。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永远看不清城市的真实面貌,他们知道每一条巷子通往哪里,知道哪一家小菜馆量大实惠,但直到真真正正站在山头上,才会发出感叹:“原来这儿这么大!”

每个人只活在城市一个小小的角落,于是他们眼中的城市也是小小的。亦或许城市本身就是狭小的。

李大爷望着这座城市,一言不发。

“……这座城市那么大,我这么多年终于是完完整整地看见了它,”他缓缓开口,“可这么一看,我才发现,我连自己家在哪都找不到——说到底,我还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我手撑在口袋里。山顶有些寒意,呼出的气成了浅浅的白雾。

我说:“李大爷,我得给您道个歉。”

身旁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我先前一直有些看不起你,觉得你就一个厂里捣鼓机器的,没读过几本书,也没什么文化,我爸妈却很尊敬您,把您当成信任的长辈……从小到大我一直很不理解。

“但是我现在好像理解一些了。

“说到底,我也只是多读了几年书而已,之后说不定也就坐办公室坐上十几年——谁又不是要给人打工呢?我家里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更何况我还不如您,连出来创业的勇气也没有,怕一失败就连累了家里人。”

我笑了笑,内心轻松许多。

“听了您的故事,我反倒释怀了——世界上的大人物能有多少呢?绝大多数人还不是这么过了一生,再不济,这个年代也饿不死人!”

“况且,我也不觉得李大爷你这一生都浪费了,”我转过头,认真地说道,“出来闯荡,有了自己不会轻易被替代的事业,还组建了一个算得上幸福的家庭,这已经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了。”

李大爷听我一字一句地说完,对我笑了一下,又转回头去看这座城市。我猜他是笑我年轻,不由得有些懊恼,脸上烧起来。

他慢悠悠地开口:“……不知道这座城市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会更加繁华吧?”

“那也与我无关了。”

“怎么会无关呢?这座城市最开始就是由你们建起来的啊!你们算得上最初的血液了。”我反驳。

李大爷不说话了。他的白发在山顶的风中晃悠,浑浊的眼中好似闪过泪光,待我认真去看时却消失了。

于是我们无言,只是看着山下这难得一见的景色。

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将这宏伟的钢筋水泥想象成一只巨兽,众多人喂养它,用齿轮给它塑造四肢,等齿轮磨损了再换一批,巨兽越长越大,它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么?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我身上,驱散了些许的寒意。

我眯着眼,看底下熠熠生辉的河道和楼房。我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但曾经的工厂区明晃晃地霸占了城市的一隅,宣告着它是怎么一步步生长起来的,像是种子萌发的幼叶。

李大爷转过头对我说:“该回去了!”

这便是我所知道的李大爷短短的故事了,关于一座城与一个人,那个籍籍无名的车间师傅,那个热血上头的离乡青年,那个我以前看不起、如今却带着敬佩的怪大叔。

作者:陈嘉怡 

就读高校:东莞理工学院(广东)

专业:汉语言文学

地址:广东省东莞市松山湖管委会大学路一号东莞理工学院北门快递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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