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异乡,总有人问:“蓝总是哪里人?”
这问题像一把钥匙,轻轻一转,便打开了我心底那座被岁月封存的小城。
起初只答“福建建阳”,见对方眉梢凝着疑惑,好似在说:建阳是那里?我便又补上一句:“武夷山知道吗?大红袍的故乡。”末了还要添个俏皮的细节:“我推开窗户,武夷山大王峰的轮廓就落在茶山上,从小,是喝着一缸缸大红袍长大,连梦都浸着茶香。”
这时对方的眼睛便亮起来,从困惑转为艳羡,我便也跟着松快——原来这方水土,每每想起,竟还是那么的让人心生向往。
可建阳何止是“大红袍的产地”?它是闽北的心脏,是福建最古老的五县之一,新石器时代的陶片还埋在溪水稻田下。先民的锄头翻起那一片片红色的土地,播种着血脉传承的种子。
宋时的书坊刻版声犹在耳,朱熹讲学的考亭书院里,百余名进士磨过的墨香,曾漫过千年的山风。它像块被时光磨得温润的老玉,不争锋芒,却自有底蕴。
我童年的底色,是八十年代初徐市茶厂的茶香。在那青砖厂房里,初摘的茶叶在揉捻机上打着旋儿,青嫩的茶芽,在烘干机里透出阵阵浓香,织成一张看不见的香网,把整个童年都罩在里面,迷糊得不想醒来。
每到春秋采茶季,外省来的女青年像候鸟般涌进茶厂,她们背着茶篓在茶垄间跳跃,笑声撞碎了山雾。后来才知,厂里好多叔叔,都是娶了这些远方来的采茶姑娘——茶香里,原来藏着最朴素的姻缘。
大人们凌晨三点打着手电上山,竹篓里盛满带露水的芽尖。我们这些孩子看了一晚的电影,又美美地睡到天亮,眼里四处的茶山,都是我们无忧无虑的抓迷藏玩游戏的天地。
我偶尔也偷掐片鲜叶含在嘴里,那股清苦回甘,至今还在舌尖打转。之于现在的我,美式咖啡的苦涩只能带给我短暂的精力集中,却无法带给我身心舒缓的满足。
更深的记忆里,父亲常常骑着自行车,载着我,碾过砂石路的声响,骑上两个小时去到城里,至高大无比的两排梧桐树间的水南马路上,穿行而过,进入城区,停在铁井栏的巷口,那里的青砖墙爬满藤蔓,大伯公坐在带有天井的厅屋内,抽着那自己卷的烟,烟头里的火星明明暗暗。
后来才懂,这位沉默的瘦小老人曾是闽北山头垄游击队的队长,而我的爷爷,跟着他,传情报、送要员、打土匪、解放乡公所,在很多的战斗中,都是第一个冲出去的人。我曾问过他:大伯公,你打过枪吗?他沉默许久说:打过,对方那些人,也是乡里人啊。
那些没说出口的故事,藏在巷子深处的老记忆里,长辈的讲述里,藏在清明祭祖时,长达两百余年的祖祠牌碑里,也藏在建阳人骨血里的硬气里——这座城太小,却装得下山河与信仰。
如今站在异乡的窗前,总爱泡一杯大红袍。看茶叶在杯中舒展,忽然就想起徐市茶厂的机器声,想起考亭的夕阳、铁井栏边来回穿梭的身影、想起童游桥下的溪水、人民路上的书店、想起毛巾厂门口的扁肉、甚至还想起久远的,早已不存在的人力三轮车、与现在崇阳溪上两岸霓虹倒映溪面的灯光。
还想起那些采茶姑娘鬓角的汗珠。
……
建阳于我,从来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是茶香里的童年、想象中能远眺到大王峰,那血脉里的山啊!是刻在骨头上的乡愁。
所以下次若再问“蓝总是哪里人”,我会笑着说:“我来自建阳——一座推开窗能看见大王峰,喝着大红袍长大,祖辈曾在山里打游击的小城。”
那语气里,该有茶烟般的温柔,也有山的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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